阿暝,是顧仙佛的乳名,是顧仙佛逝去的娘親給起的,顧仙佛的娘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婦女,名字更普通,姓管,叫靜思。長相婉約,當(dāng)然算不上傾國傾城,性格卻極好,待人真誠,下人也都打心眼里敬愛這個和藹的主母。
誰也不知道顧淮是否愛這個身份懸殊的妻子,但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卻是板上釘釘?shù)摹_@點從顧淮在外面花天酒地卻從未納一房小妾就能看出來。
哪怕管靜思去世近十年,依然未有一個女子能以小妾的身份走進顧家。
官靜思去世的原因很簡單,源于一次驚天動地的刺殺。
秦國滅亡后,群雄并起,到乾朝大概上統(tǒng)一中原,足足有五十八年的光景,自天子參與爭霸天下之日起,亡在乾國鐵蹄和長刀下的大小王朝,加起來足足有三十個之多。
細(xì)細(xì)數(shù)一下,誰知道乾國這個龐然大物下鎮(zhèn)壓著多少冤魂?上百萬,總是有的吧?
這三十多個王朝后人,最恨的,不是沖鋒陷陣殺人如麻的大將軍武南順,不是坑殺二十萬降卒的老將劉蒼城,甚至不是坐在龍椅上那個君臨天下的男人。
而是一直在帳篷里出謀劃策的顧淮!
是這個男人至少粉碎了十六次針對乾國大軍的圍剿;是這個男人向大乾天子提出了“所有城池但有抵抗,均不納降”的建議;是這個男人手中的筆桿為大乾的鐵騎指明了方向。
每個寂靜的夜晚,只要這個男人手中的毛筆輕輕一動,沙場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人頭落地。
顧淮,這是一個被數(shù)以萬計的前朝后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名字。
自從大乾建國以來,針對顧淮的刺殺,從來沒有斷絕過,那些如蝗蟲般的前朝后人,甚至把刺殺顧淮當(dāng)做了人生中一個最重要的目標(biāo)。
九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后,天氣很晴朗,整個顧府卻都充斥著血腥的味道,那天顧煙在邊境被馬賊圍殺,危在旦夕。顧淮與顧仙佛父子得到消息的瞬間便開始動身,府內(nèi)的精銳被帶去大半,一件謀劃了六年的刺殺就這么開始了。
當(dāng)天,參與的刺客足足有一百二十七人,最終活著進入顧府的,只有十九人,顧府留守的精銳死傷殆盡,并不會武功的仆役擋在主母面前,戰(zhàn)死過半。
最后,官靜思被一個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一掌震斷心脈。
那一次,乾國被顧淮翻了個底朝天,挖出與此事有關(guān)聯(lián)的前梁后人六百余人,全部處以極刑,參與刺殺的那些刺客,是顧淮這個書生親自動的刀,那名幕后指使,顧淮在他身上割了一千三百刀。
而在那一年中,牽連出的其他各國后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也是從那時開始,針對顧淮的刺殺,數(shù)量暴增。
午飯過半,顧淮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問道:“聽探子報,昨天二更你就入城了,怎么現(xiàn)在才到家?你二弟呢?可還是不愿見我?”
“兩個月前我從西涼出發(fā),這一路上經(jīng)歷波折不計其數(shù),當(dāng)初我?guī)С鰜淼挠H兵足足二百人,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還剩下十六個,還是幸虧有二弟護我周全,本來我以為進城會安穩(wěn)一些,沒想到在昨夜還是遭到了三次暗殺。”顧仙佛微微皺眉,“至于二弟,送我到家門口百丈內(nèi),就離去了,三年前的那次退婚事件,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可是也略有耳聞,二弟這么做,也無可厚非,畢竟他對那女子也是用情至深。”
談到這個話題,顧淮神情也落寞了一些,低嘆一聲:“自古溫柔鄉(xiāng)便是英雄冢啊,若沒有那次事件,你二弟在京城領(lǐng)監(jiān)察院,你在外統(tǒng)率西涼軍,兩兄弟相照應(yīng),起碼十年內(nèi),是平安無事的。”
說到這里,顧淮也有一些恍惚,想到了顧煙小時候在膝下嬉鬧的日子,顧煙自小生的俊俏,偏偏又是一個小武癡,六歲開始習(xí)武,前十年毫無進展,十六歲醍醐灌頂,自此以后突飛猛進,十八歲一番苦戰(zhàn)之后一指度化邪僧圓武,名動天下。
二十歲的顧煙當(dāng)今能名列四小宗師之一,有顧府龐大的底蘊作為支撐不假,但是他自身的天賦和在武道上付出的努力,卻也是任何人不能忽視的。
“不過,這事我不后悔,他恨我,我認(rèn),但是誰讓我是他老子,白臉紅臉,都得我自己唱,再過三年,他定會認(rèn)清那個女人的真實面目。”顧淮搓了搓雙手,平靜說道。
顧仙佛點點頭,轉(zhuǎn)移話題道:“這幾年家里可還安好?”
“家里你不用擔(dān)心,你爹雖然老了,但是至少還沒踏進棺材,我那些門生后人,雖然多是見風(fēng)使舵之輩,但現(xiàn)在咱們家是順風(fēng),所以完全不用擔(dān)心,來,拿著這個。”顧淮說著,從袍袖里拿出一張折疊好的信紙,推到顧仙佛面前,后者起身,接過展開一看,寥寥十?dāng)?shù)個人名。
平靜的收好名單,顧仙佛沒有多問,父子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那些刺客還沒有死心?”顧仙佛問道。
顧淮略帶不屑的一笑:“刺客?這幾年冒出來的的這些鼠輩,只是些前朝余孽罷了,遠(yuǎn)遠(yuǎn)不成氣候,監(jiān)察院那些探子們這一關(guān)他們都過不了,更何況咱自家的死士,只是些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顧仙佛在這個話題上點到輒止,他相信經(jīng)過九年前的那一次刺殺事件之后,對于刺客的防范,父親這個浸淫官場數(shù)十年的老狐貍,比自己有數(shù)得多。
啜飲了一口顧名送進來的清茶,顧淮低聲道:“明天再出去和你的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今晚先去陪陪你娘吧。”
顧仙佛平靜點點頭,起身道:“你不說我也會去的,告訴海蟬,今晚不用等我了,我陪娘親說說話。”
放下碗筷,顧仙佛沐浴凈手之后,獨自一個人去了祠堂,顧淮依然坐在飯桌旁發(fā)呆,俏麗的海蟬坐在銅鏡前怔怔出神,顧名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靜靜掃著落葉。
誰也不知道顧仙佛一個人在祠堂里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精神格外飽滿的顧仙佛才從祠堂內(nèi)走了出來。
早已等候多時的海蟬接過一名婢女手里的銅盆與毛巾,仔細(xì)的幫顧仙佛洗漱。
海蟬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
似乎這是一句很俗的話,能進到顧府中的婢女,哪個是長相普通之輩,更何況作為顧淮長子顧仙佛貼身婢女的海蟬?
海蟬的美麗,并不僅僅在于她的冰肌玉骨,絕美容顏,更是在于她柔柔弱弱卻又無比堅韌的性子。
自從顧仙佛的娘親去世之后,他就一直失眠,不論屋外多少高手護著,不論床褥多么珍貴舒服,他一直很難入睡,哪怕外面風(fēng)聲稍微大一點,顧仙佛都能從睡夢中驚醒。
只有兩個時候,顧仙佛才能睡得踏實一點。
一是在母親的祠堂中。
第二,便是在海蟬的陪伴下。聽著海蟬平穩(wěn)的呼吸聲,顧仙佛便能很快的進入夢鄉(xiāng)。
簡單洗漱完畢后,顧仙佛拒絕了各路高手的陪同,先是去偏房看了看跟隨自己從西涼一路來到這里的屬下,然后和父親告辭后,自己一個人就慢慢的溜達了出去。
白天的京城,一向無比繁華,尤其是近幾年在顧淮的建議下,皇帝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略有松動,商人地位得到一定的提升,戶部頒布新規(guī),允許商人乘馬車,穿絲綢,后代可以入仕后,京城繁華更勝往昔。
而更重要的是,這幾年國庫的收入,直接上升了三分之一。
顧仙佛走在京城最出名的九安街上,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商賈掮客,突然想起忘記從哪聽來的一首詩,通體記不清了,不過其中有一段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求珠駕滄海,采玉上荊衡。北買黨項馬,西擒吐蕃鸚。
炎洲布火浣,蜀地錦織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
通算衣食費,不計遠(yuǎn)近程。經(jīng)游天下遍,卻到長安城。
商人得利,其實就是天下得利啊!
懷揣著滿腹感慨,顧仙佛買了幾個面人,一邊慢慢吃著一邊穿過九安街,拐入了一個略微生僻的巷子。
這條小巷靜謐深遠(yuǎn),路口植著兩株樹冠如蓋的梧桐,與繁華熱鬧的九安街形成鮮明的對比,只有在京城土生土長或住久了的老人,才會了解一些這條小巷的名聲。
小巷名字也符合這個意境,叫烏衣巷。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兩個長相憨厚的中年人在顧仙佛之后步入烏衣巷,正疑惑目標(biāo)怎么突然不見的時候,一柄狹長黝黑的匕首已經(jīng)抵在了其中一人的后腰上。
持刀者很謹(jǐn)慎,整個軀體都藏在了被挾持住的中年人身后,只有一只穩(wěn)定的手握住匕首,牢牢抵住其后腰。
“少爺,我們是圣上派來負(fù)責(zé)保護右相大人的大內(nèi)侍衛(wèi),今天看少爺獨自外出,怕出危險才擅自決定一路相隨,請少爺恕罪。”
另一人看到同伴被制服,馬上簡潔明了的解釋了自己的身份,他清楚現(xiàn)在多說一句廢話,同伴就多一份生命危險。
“腰牌。”
顧仙佛慢條斯理的伸出左手,接過另一名中年人慌忙遞過來的腰牌,檢驗無誤后,才收起了匕首,笑瞇瞇的從背后走了出來。
“少爺好身手,看來是我倆畫蛇添足了。”
兩人苦笑一聲,抱拳請罪。
“如果不是看你倆走路的路數(shù)像是大內(nèi)的,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顧仙佛笑著,語氣里卻充滿寒意,“我念你們這次不懂規(guī)矩,饒過你們,下次若是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們敢擅自行動,我就把聽話這兩個字,刻在你們的胸口上。”
本來想露臉的兩人聞言,打了個激靈,嚴(yán)肅道:“遵命,大少爺。”
顧仙佛轉(zhuǎn)身,懶洋洋道:“記好了,不論你們之前是什么身份,進了顧家,就要守顧家的規(guī)矩。顧家,不需要積極的人,只要聽話的狗。滾吧。”
下一刻,灰頭土臉的兩人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烏衣巷。
而顧仙佛,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一步一步向巷子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