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寒刃初逢
梧桐苑的死寂被一聲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狠狠撕裂。
謝昭理蜷縮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雙手死死捂住嘴,單薄的脊背劇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擠壓出來。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發出尖銳的嘶鳴。妝奩被她帶倒,零碎的釵環脂粉撒了一地,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微的光。銅鏡倒扣著,映出屋頂模糊的彩繪,和她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
“殿下!”外間的林悅幾乎是破門而入,看到眼前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她尖叫著撲過來,手忙腳亂地想把謝昭理從冰冷的地上扶起來,“您怎么下床了?天哪!您身上好冰!”她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半拖半抱地將謝昭理沉重的身體重新挪回床上,用錦被嚴嚴實實地裹住,又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
“喝點水,殿下!快喝點水!”林悅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將杯沿湊到謝昭理干裂的唇邊。
溫熱的水流滋潤了火燒火燎的喉嚨,劇烈的咳嗽才稍稍平息。謝昭理靠在林悅懷里,渾身脫力,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冷汗浸透了里衣。她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針扎般的疼痛。鏡中那雙燃燒著求生火焰的眼睛,此刻被生理性的痛苦折磨得只剩下脆弱的水光。
“我……沒事。”她喘息著吐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扶我……坐好。”
林悅含著淚,小心翼翼地扶她坐穩,又在她背后塞了兩個厚厚的軟枕。她看著謝昭理慘白如紙、冷汗淋漓的臉,心疼得無以復加:“殿下,您別嚇奴婢了!您身子還沒好利索,怎么能自己下床呢?萬一再摔著……”
“林悅,”謝昭理打斷她,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告訴我,現在……宮里……是個什么情形?”她必須盡快掌握信息,這具身體隨時可能崩潰,她沒有時間慢慢摸索。
林悅愣了一下,看著公主殿下異常專注和急切的眼神,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順從地開始講述。她一邊拿起溫熱的濕帕子替謝昭理擦拭額頭的冷汗,一邊低聲細語地介紹起來。
“咱們這兒是西六宮的梧桐苑,位置……有點偏,”林悅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窘迫,“離陛下的乾元殿和皇后娘娘的鳳儀宮都挺遠的。苑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奴婢,還有兩個負責灑掃的粗使小太監,小福子和小祿子,都挺本分的。再就是……王統領和她手下的侍衛輪班守在苑子外面。”
“王統領……”謝昭理的眼神銳利起來。
“是,王統領是陛下親封的御前侍衛統領,聽說武藝高強得不得了,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林悅提到王慧涵,聲音不自覺地又低了幾分,帶著敬畏,“她管著整個宮禁的戍衛,咱們梧桐苑……算是陛下額外指派的差事。王統領為人……特別嚴肅,規矩看得特別重,輕易不開口,但說一不二。苑里的侍衛大哥們都怕她怕得要死,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
謝昭理默默記下。皇帝親信,武藝高強,冷面無情,規矩森嚴——每一個標簽都意味著危險。她繼續問:“日常……宮里的規矩呢?本宮病著這些天,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誰來管著梧桐苑?”
林悅一五一十地答道:“殿下身份尊貴,日常起居自有規矩。晨昏定省……不過陛下憐惜您身體弱,皇后娘娘也體恤,免了您的晨昏定省。膳食由御膳房按份例送來,不過……”她猶豫了一下,聲音更小了,“咱們苑的份例……有時候會被克扣些,送來的東西不是太新鮮,或者份量不足。奴婢只能拿體己錢去小廚房另做些清淡的給您。藥是太醫院按時煎好送來,由奴婢伺候您服用。苑里的雜務,名義上歸內務府管,但咱們苑小,又偏,內務府那些總管太監們……不怎么上心,只要不出大亂子,基本不管。”
謝昭理靜靜地聽著,腦海中飛速運轉。地位邊緣,資源匱乏,管理松散——這是原主生存的現狀,也是她可以利用的縫隙。但那個懸在頭頂的、名叫王慧涵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存在。
“王統領……她通常什么時候來?”謝昭理狀似無意地問。
“這個……說不準。”林悅搖頭,“王統領很忙,要巡查宮禁,還要在陛下跟前當值。不過陛下既然派她‘守護’殿下,她每日總會抽空來一趟,有時是清晨,有時是傍晚,有時深夜也會來巡視一圈,看看守衛情況。每次時間都不長,問個安就走。”林悅頓了頓,補充道,“殿下您昏迷那兩天,王統領倒是來得勤些,不過也就是在門外問問您的情況,從未進來過。”
每日巡視,時間不定。謝昭理的心沉了沉。這意味著她必須時刻警惕,不能有絲毫松懈。王慧涵那雙冰冷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墻壁,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她。
接下來的幾天,謝昭理像一個最精密的儀器,開始高速運轉。她一邊強忍著身體的虛弱和病痛,努力適應這具陌生的軀殼,一邊如饑似渴地從林悅口中汲取關于這個時代、這座皇宮的一切信息。
她強迫自己按時喝下那碗碗苦澀得令人作嘔的藥汁——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強烈的反胃感,但她必須活下去。她仔細觀察林悅的一舉一動,模仿她行禮的姿態、說話的語氣、甚至走路時裙裾擺動的幅度。她默記宮殿的布局,從林悅的描述中勾勒出通往御花園、太液池乃至宮門的路徑。她像個最勤奮的學生,死記硬背著宮規戒律、妃嬪等級、朝中重臣的名字和派系。
“殿下,您……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幾天后的一個午后,林悅一邊給謝昭理梳頭,一邊忍不住小聲嘀咕。銅鏡里映出的人影依舊蒼白羸弱,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怯懦茫然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專注的、仿佛在計算著什么的光芒。
謝昭理心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微微側頭,聲音依舊帶著病弱的低柔:“哦?哪里不一樣了?”
“嗯……說不上來,”林悅歪著頭想了想,“就是感覺……您問的話比以前多了,也……好像更……更有主意了?”她不確定地選了個詞。
“病了一場,差點去見了閻王,總該想明白些事情。”謝昭理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蒼白纖細的手指,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個最合理的解釋,“總不能……一直渾渾噩噩的。”她巧妙地利用了“生死之間有大恐怖”這個萬金油理由。
林悅立刻紅了眼圈,用力點頭:“殿下說得對!您就該這樣!您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金枝玉葉?謝昭理心中冷笑。不過是一株被遺忘在角落、隨時可能枯萎的病苗罷了。但這話她不能說。她需要林悅的忠誠和同情。
幾天臥床休養,加上按時服藥,謝昭理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力氣。窗外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的縫隙,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一絲早春草木萌發的清新氣息,頑強地鉆過緊閉的殿門,沖淡了室內濃重的藥味。
“林悅,”謝昭理看著那幾縷陽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扶我出去……透透氣吧。”她必須走出去,親眼看看這個囚禁她的牢籠,感受真實的空氣,尋找可能的生機。
“啊?殿下,您身子……”林悅有些猶豫。
“無妨,就在苑內廊下站一站。”謝昭理堅持道,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躺久了,骨頭都銹了。”
林悅終究拗不過她,只好找來一件厚厚的、帶著風毛滾邊的月白色斗篷,仔細替謝昭理系好。斗篷很重,壓在她虛弱的肩膀上,卻帶來一種奇異的、被包裹的安全感。林悅攙扶著她,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小心。推開沉重的殿門,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微腥,讓謝昭理精神一振。
梧桐苑不大,卻自有一番清幽。幾株高大的梧桐樹尚未發芽,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藍色的天空。假山玲瓏,上面覆蓋著墨綠的苔蘚。一個不大的荷花池已經解凍,池水渾濁,漂浮著一些枯枝敗葉。廊廡環繞,朱漆有些剝落,顯露出歲月的痕跡。兩個穿著灰撲撲太監服的小太監——小福子和小祿子,正拿著大掃帚在院中角落清掃落葉,動作透著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看到謝昭理出來,他們遠遠地就跪下行禮,頭埋得很低,不敢多看一眼。
謝昭理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一切。冷清,破敗,缺乏生氣。這就是一個不受寵公主的全部世界。她扶著冰冷的朱漆廊柱,貪婪地呼吸著這自由的空氣,胸腔里那股悶痛似乎也減輕了些許。陽光照在臉上,帶來久違的暖意。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并未持續多久。
苑門口值守的兩名侍衛忽然挺直了腰板,右手齊刷刷地握上腰間佩刀的刀柄,發出輕微的皮革摩擦聲。緊接著,那熟悉的、沉穩而帶著金屬甲片摩擦沙沙聲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苑內的靜謐。
謝昭理的心猛地一沉,扶著廊柱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
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光線的陰影,出現在梧桐苑的月亮門前。王慧涵依舊是那身利落的玄色勁裝軟甲,腰間懸劍,步履沉穩。她似乎剛從別處巡視而來,額角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薄汗,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光。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鷹隼,在踏入苑門的第一時間,就鎖定了廊下那個裹在厚厚斗篷里、倚柱而立的纖細身影。
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朝著謝昭理的方向走來。每一步踏在青石板小徑上,都像踩在謝昭理緊繃的心弦上。
林悅早已嚇得臉色發白,慌忙松開扶著謝昭理的手,退開兩步,深深垂下頭。
王慧涵在離謝昭理三步遠的地方站定。這個距離,足以讓謝昭理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股風塵仆仆的氣息和迫人的寒意。她再次行那個標準的、毫無溫度的軍禮,右手拳抵左胸軟甲,微微躬身,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臣王慧涵,參見七公主殿下。”
謝昭理強迫自己挺直腰背,迎上那雙深潭般的寒眸。那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毫不掩飾地在她臉上、身上掃過,似乎在評估她身體的恢復程度,又像是在搜尋任何一絲不合常理的蛛絲馬跡。那無形的壓力,比苑外的寒風更刺骨。
“王統領免禮。”謝昭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統領辛苦。”
“職責所在。”王慧涵直起身,目光依舊牢牢鎖在謝昭理臉上。她的視線掠過謝昭理蒼白但似乎比前幾日多了一絲活氣的臉頰,最后停留在她扶著廊柱、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手上。那雙手纖細得過分,皮膚薄得幾乎透明,卻透著一股不肯服輸的力道。
“殿下鳳體初愈,不宜久立風寒。”王慧涵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請殿下回殿內安歇。”這不是建議,是命令。一個侍衛統領對公主的命令。
謝昭理的心跳驟然加速。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混雜著對危險的警覺瞬間涌起。在現代,沒有人敢用這種命令式的口吻對她說話。但在這里,在這個冰冷的宮廷,在這個掌握著她生殺予奪秘密的冷面統領面前,她必須忍耐。
“謝王統領提醒。”謝昭理垂下眼簾,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聲音依舊維持著虛弱和平靜,“本宮只是覺得殿內氣悶,出來透口氣,稍后便回。”她試圖表達一點微弱的自主權。
王慧涵沉默地看著她。那沉默像一塊沉重的冰,壓得人喘不過氣。廊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陽光似乎也失去了溫度。跪在遠處的小福子小祿子,頭埋得更低了,身體微微發抖。林悅更是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輕。
“殿下當以鳳體為重。”王慧涵終于再次開口,語氣沒有絲毫變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風寒入體,恐生反復。請殿下即刻回殿。”她微微側身,做出了一個不容拒絕的“請”的手勢。那動作干脆利落,帶著金屬甲片摩擦的脆響,像一把無形的鎖,徹底封死了謝昭理繼續停留的可能。
謝昭理藏在寬大斗篷下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屈辱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作為“七公主”的卑微——一個連在自家院子里站一會兒都要被侍衛統領驅趕的傀儡。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然后,她抬起眼,迎向王慧涵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蒼白。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頷首。
“林悅。”她輕聲喚道,聲音平靜無波。
“奴婢在!”林悅如蒙大赦,趕緊上前攙扶。
謝昭理將身體的重量更多地倚在林悅身上,仿佛剛才與王慧涵的對峙已經耗盡了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那點力氣。她沒有再看王慧涵一眼,轉過身,在林悅小心翼翼的攙扶下,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默地朝著那扇沉重的、象征著禁錮的殿門走去。月白色的斗篷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無聲的痕跡。
王慧涵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如同一桿標槍。她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孱弱卻挺直了脊梁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后。殿門關閉的“吱呀”聲,在寂靜的苑內顯得格外刺耳。
她依舊沉默地站著,寒潭般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剛才那短暫的對峙,公主眼中一閃而過的怒意和隨后被強行壓下的屈辱,以及那異常平靜的轉身……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細微卻清晰。
不同。確實不同了。
王慧涵的右手,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了一下腰間佩劍冰涼的劍柄。那觸感如同她的心緒,冰冷而堅硬。她收回目光,掃過依舊跪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小太監,掃過一臉惶恐的林悅,最后落在那扇緊閉的殿門上。
片刻后,她轉身,玄色的身影帶著一如既往的沉穩和無聲的壓迫感,離開了梧桐苑。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冷冽氣息,證明她曾來過。
殿內。
厚重的殿門隔絕了陽光和空氣,也隔絕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謝昭理幾乎是脫力地靠在了門板上,冰冷的木料透過薄薄的衣衫刺激著她的后背。她大口喘息著,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冷汗。
“殿下,您怎么樣?快坐下!”林悅焦急地想要扶她。
謝昭理卻猛地抬手,制止了林悅的動作。她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脆弱、痛苦和屈辱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被冰封的、燃燒到極致的冷靜和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剛才那一幕,清晰地烙印在她腦中。
王慧涵的冷硬、強勢、不容置疑。那不是一個普通侍衛對公主的態度。那更像是一個獄卒在看守一個重要的、需要嚴密監控的囚犯。
“林悅,”謝昭理的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去把藥……端來。”
“啊?殿下您……現在要喝?”林悅有些意外,剛才在外面受了寒,她還擔心公主不肯喝藥。
“端來。”謝昭理重復道,語氣斬釘截鐵。她需要那碗苦澀的藥汁帶來的熱量,更需要那一點被證明“無害”的保障來維持她此刻搖搖欲墜的冷靜。
林悅不敢多問,連忙去小廚房端藥。
謝昭理獨自靠著冰冷的殿門,目光落在空曠而清冷的殿內。紫檀木的家具沉默地佇立著,像一個個沉默的見證者。她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蒼白纖細、因為用力掐握而留下深深月牙印痕的掌心。
力量。
她需要力量。
身體的,權力的,足以對抗那雙冰冷眼睛的力量。
王慧涵……謝昭理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如同在念一道冰冷的符咒。你不是要監視嗎?你不是要規矩嗎?好。我會讓你看到,一個最“規矩”、最“安分”的七公主。
但在這規矩和安分之下,屬于謝昭理的靈魂,已經開始在荊棘叢生的深宮黑暗中,無聲地、堅韌地扎根。她閉上眼,將翻涌的心緒強行壓回冰封的深淵。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平靜。
林悅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回來了,濃郁苦澀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謝昭理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那碗深褐色的液體。碗壁滾燙,灼燒著她冰涼的指尖。她沒有絲毫猶豫,仰起頭,如同飲下最烈的酒,將那碗令人作嘔的藥汁,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瞬間占領了口腔,順著食道一路灼燒下去,帶來一種近乎自虐般的痛楚,卻也帶來一種扭曲的、掌控感。
她將空碗遞給林悅,唇邊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本宮乏了,要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