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兩面,一面是善,一面是惡;情有雙刃,一刃傷己,一刃傷人。
隆冬有霧,濃霧,濃得像是有一層薄紗,讓人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幻,是生抑或是死。
秦香玉低低嘆息了一聲,隨著她嘴唇掀動,冒出了一股熱騰騰的白氣。這個大大咧咧,全身掛金戴玉,仿佛看透一切紅塵情事的姑娘,她其實也有困惑的時候。此時此刻,她第一次相信了宿命,低低吟道:“若是無緣何相見,若說有緣何苦戀,紅塵萬般皆是命,他不歸你求不來。”秦香玉吟完這四句詞,又嘆了一口氣,揚手看了看手中的一張喜帖。
“秦香玉小姐親啟。”
她念了一遍喜帖上的幾個大字,然后慢慢翻開,只見上面用美工筆整齊地寫著幾豎排小字,大致內(nèi)容是:“……賀小虎先生、曾萍女士于臘月二十八喜結(jié)良緣,恭賀新婚,上午十點特在明珠酒店設(shè)宴,望各位親朋知悉,勿誤。”
這些字如同一根細長的針,每看一字就在她心窩子上狠狠錐插,全部閱完,她的心已千瘡百孔。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但她的臉上卻依舊掛著笑容。
她的笑容是酸澀的,因為寂寞。
每一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好比性,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的形成一種潛在意識。
寂寞和性,都是與生俱來,但她這次的寂寞卻比以往洶涌得多,這張大紅的喜帖,無疑是一種催化劑。
畢竟她愛過。
愛的一端是幸福,另一端卻是寂寞。
因為她的愛,只是自己導(dǎo)演的一場獨角戲。
她也曾努力地追求過他,也讓自己變得與眾不同,可他眼里永遠也沒有注意到她的改變和曾在,甚至有些時候還往她身上潑冷水、說些不三不四的風(fēng)涼話。
這些她全都不在乎,因為她愛他。
為了他,她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
為了他,她失去了女兒的溫柔。
為了他,她付出了女人最為寶貴的十幾年青春!
十幾年的付出和等待,換來了一張喜帖!讓人好笑的是,新娘居然不是她!盡管如此,秦香玉也沒有怨恨,她只有祝福,心想:“當(dāng)初如果不是那醫(yī)師瞧出了蹊蹺,賣給他們的不是令人假死的“一日散”而是一種毒藥,只怕他們已經(jīng)活不成了。你們能生死相依,你們才是天生一對,祝你們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秦香玉又想起了小貝,她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是笑著的。
盡管胸口插著一把刀,那笑容依舊看來溫暖而甜蜜。
聽曾萍說,小貝很愛大笨熊,時常會夢見他,時常被一些莫名的噩夢嚇醒,所以一直對張冠傣的追求避而遠之。歷經(jīng)一些坎坷后,兩人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線希望,大笨熊卻又在危急關(guān)頭出現(xiàn)了,此后小貝和大笨熊竟然一樣死法,據(jù)說還是自刎而死。
從她的笑容里,可以看得出她是心無牽掛的死去,從她的笑容里,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她心里愛的那人是大笨熊,并沒有把張冠傣放在心上?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昏迷住院的張冠傣醒來后一定很痛苦。
同是情場失意人,凄苦心中兩自知!
想到這一點,秦香玉決定去醫(yī)院走一趟。
不論是出于道義還是同情,至少都有這個必要。
秦香玉到醫(yī)院的時候,太陽已從濃霧中鉆了出來,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擰了一袋子水果,輕手輕腳的趟進了病房。
張冠傣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但病房里卻坐著一個女孩,女孩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輕聲驚呼道:“是你?”
“嗯。”秦香玉應(yīng)著,努力搜索著腦中的印象,只覺這女孩很面熟,一時卻記不起來哪里見過,問道:“你是……?”
“玉姐姐,我是顏素衣啊,你不記得我啦?他的……小妹,那天還是你打電話通知我的呢!”
“噢!”
秦香玉笑了笑,她記得那天見張冠傣流血過多昏了過去,于是同賀小虎他們將人送去了醫(yī)院,當(dāng)時還是自己怕他沒有人照顧,就自作聰明地翻張冠傣手機給這個署名為“小妹”的顏素衣打了個電話,問道:“這兩天你一直在這兒照顧他?”
顏素衣臉上一紅,吶吶道:“什么一直在這兒啊,我是……他妹妹,哥哥病了,做妹妹的照顧他是理所當(dāng)然。”
“嗯!”
“你笑什么?”
“我笑你這個妹妹真體貼啊,哎,我若是張冠傣呀,一定娶了你回去當(dāng)老婆!”
顏素衣聽秦香玉這么說,耳根子也紅透了,忸怩道:“玉姐姐,你怎么盡說些無聊的事情啊,瞎三話四也不怕閃了你的舌頭。”秦香玉格格笑道:“瞧你這副神態(tài),還說不是喜歡人家?你們又不真是什么親兄妹,喜歡就喜歡唄,這叫做‘郎有情妾有意,哥哥妹妹天仙配’!”
“唉!”
顏素衣重重嘆了一口氣,眼中閃出一種郁郁不樂,喃喃說道:“想來玉姐姐你也知道,他心中所愛并非是我,而是……她。”這個“她”字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將出來,仿佛說這么一個字是要越過重重險阻來翻山越嶺那么苦。
秦香玉明白“她”字的意思,也知道那個人,可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
佛曰:“眾生皆苦。”
死挺容易,活卻是難。
人活著就要承受痛苦,我們每個人仿佛都是為了承受痛苦而活著。
雖然人們時常提起快樂至上,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能為快樂而活的人并不多。
為爸媽,為兒女,為妻子,為老公,總之可以為了一切,但惟獨自己本身往往被忽視在忙亂的腳步里。
我們忙著卻總是感嘆生命的短暫,我們擁有著卻總是嫌它不夠多,人性的貪婪,吞噬了多少良知?
秦香玉看著顏素衣,說道:“所以你寧愿做回他身邊的妹妹,一個聆聽他喜怒哀樂的人,對嗎?”
“不錯。”顏素衣答道:“我既然知道他不愛我,我又何苦在自作多情?我能待在他身邊知他冷暖,已是上天賜予最大的福分。”
“那你的情呢?難道你不希望它能生根發(fā)芽?”
“我自然希望它能生根發(fā)芽,這個世界上,戀愛一次固然最好,有誰想幾度分手幾度傷嗎?”
“嗯。愛一旦沾上,情也就給了出去,如果沒有結(jié)果,受傷固然難免。還好你們是有結(jié)果的,你說的她,已經(jīng)自刎殉情了。”
“什么?!誰殉情了?又為了誰?”
顏素衣大吃一驚,手一抖,手中紙杯已被兩手握得扭曲了。
秦香玉說道:“楊小貝自刎了,為了那個大笨熊。”
“哦。”在這一聲簡短回應(yīng)后,兩人沉默了,室內(nèi)很安靜。
誰能說出射線的終端在哪里?又有誰能知道一條直線究竟有多長?
感情這東西恰如一條射線,有始無終,一旦介入其中,伴隨人們的總是未知數(shù)。感情的深淺猶似一條直線,只有行走在這條直線上的人才能品出那一種欲罷不能的彷徨。
顏素衣同秦香玉此時就很彷徨。
愛恨一瞬間,一瞬間之后,或愛或恨,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
兩人唱的都是獨角戲,除了對自己的感情未知,未來更是未知!她們就如一條射線一樣射了出去,行走在一條直線上。
顏素衣聽了小貝的自刎殉情的噩耗,心里是空落落的,在感情上并沒有如秦香玉期望的那般如釋重負。
情敵并不代表著她們就是水火不容的仇敵。情敵是因為都喜歡這么一個人,她們的品性與審美觀幾乎相差無多,如果當(dāng)中不是有這么一個人的存在,她們也許算得上是一對相當(dāng)有默契的好朋友。
顏素衣看著躺在病床上熟睡的張冠傣,心里酸酸的,心想:“你還記得楊小貝嗎?她為了那大笨熊自刎了。你為了她付出這么多換來了這個結(jié)果,值嗎?”秦香玉看著顏素衣酸楚的模樣,想起了那天醫(yī)生的一番話:“病人腦部受強烈撞擊,經(jīng)我們推斷,病人醒來很有可能造成失憶……”
“他的記憶真沒有了嗎?”
“沒有了。”
“對任何人都沒有了印象?”
“是的。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對他的身世經(jīng)歷忘得一干二凈,也許這是他最好的解脫。”
“那你呢?這份感情你又該怎么解脫?”
情,誰能夠擺脫?顏素衣笑了笑,說道:“我不需要解脫,我以為愛情是不需要回報的,雖然我現(xiàn)在的心情很糾結(jié),但我相信這樣的心情很快就會過去。玉姐姐,你知道我在沒認(rèn)識冠傣哥哥之前是怎樣的嗎?那時我還是一個怨天尤人的酒鬼,我恨透了爸爸媽媽,他們既然生下了我為什么對我漠不關(guān)心?我覺得生無所戀,整日里用酒來麻醉自己,直到那天他闖進了我的視線,我才知道我活下去的意義。其實他不僅是我心中所愛,他也是我的恩人。”
秦香玉點了點頭,愛情確實不需要回報,說道:“素衣,姐姐相信你,你的心情會很快好起來的。來,我們出去走走吧!”
顏素衣同秦香玉走出房間,張冠傣就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眼中忍不住滾出了兩道熱淚,心想:“楊小貝……楊小貝是誰?我愛她嗎?聽顏妹同剛剛那女子的說話,我似乎很愛她,只是我失憶了不記得了,可是……可是顏妹怎么會愛我?我是叫張冠傣嗎?我是誰?我究竟愛誰?”
他越想頭越來越疼,他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是顏素衣,她睡在自己的床畔,他那時候雖然想不起她是誰,但見有一個人如此關(guān)心自己,而且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心里面踏實了不少。他認(rèn)為眼前的這個姑娘就是他的依靠,他的親人,可是現(xiàn)在人家說的是什么?
張冠傣不懷疑顏素衣的話,他知道他是欠了她很多……
顏素衣回來時已是午后一點二十三了。
她進門就見張冠傣兩眼呆呆地凝望著自己,他的眼睛含著淚花,白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哪里像是誰過覺的人?顏素衣將盒飯擱置在立柜上,笑道:“冠傣哥哥,你別想太多了,記不起就記不起嘛,不是有個成語叫做‘從頭再來’嗎?失去記憶沒什么的,關(guān)鍵是你現(xiàn)在還活著,活著比什么都好。來,張嘴,我喂你吃飯。”
張冠傣仍舊癡癡望著顏素衣,說了一句任何人聽了都不樂意的話:“我有手。”
顏素衣只好將盒飯遞在張冠傣手上,臉上浮起一絲生澀的笑容。
“素衣,你能告訴我是誰嗎?”不管失去記憶前還是記憶后,張冠傣都管叫她“顏妹”,此時直呼其名,倒讓顏素衣驚詫不已。
“呃……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叫張冠傣,是我的冠傣哥哥。”
“我愛誰?”
顏素衣盯著張冠傣,兩對眼睛相交,就這么兩兩相望。
張冠傣又問道:“我情歸何處?”
顏素衣眨了眨眼,問道:“你記起以前的事情了?”
“不!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中午你同你的玉姐姐說話我都聽見了,我愛楊小貝對嗎?”
“對。”
“那……她自刎了,是不是?”
“也對,你受傷也是因為她,她卻為大笨熊自刎了。冠傣哥哥,忘了她吧,她或許愛過你,但她心里更愛大笨熊!”
張冠傣哈哈一笑,說道:“忘了她?我現(xiàn)在連我自己是不是叫做張冠傣也不知道,我還記得她楊小貝?呵呵,笑話,笑話!”他笑了一陣,又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魂、無處話凄涼……話凄涼……我是誰?我愛誰?誰又愛我?我情歸何處?!”
顏素衣見張冠傣神智迷茫,語聲中又透著一種令人肝腸寸斷的哀傷,不由得怔怔流出淚來,說道:“冠傣哥哥,你不要在胡思亂想了,我愛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離開你!”張冠傣望著顏素衣,癡癡道:“你?你是誰?”(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