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轉眼一月已過。而這一月在天上和蓬萊,也不過就是個午休。
秦月如一天犯咳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疼痛也在加劇。
這段時間,楚笑洵回了蜀山,并承諾會回來與他們共同面對西王母最后的指示;水翎湘自與楚笑洵聊過后,便開朗了許多,也不再躲著宋王臣,同時變著花樣的做許多好看又好吃的菜給大家;趙靈兒每天笑瞇瞇的,時而在姬逍遙身邊斟酒,時而教秦月如女紅,說也奇怪,只要趙靈兒在秦月如身側,秦月如胸口的疼痛便可消減許多。唐鈺和阿奴已經(jīng)帶了姬逍遙的手諭和兵符歸晉,一旦這次姬逍遙出了意外,他們便會按照旨意搬下詔書,從此輔佐新主,絕不辱命;反觀宋王臣,一改曾經(jīng)對政事的執(zhí)著,整天只與水翎湘揮墨舞箏,似乎一點不在意宋國的王位會易主。姬逍遙明白自己這個兄弟的想法,對宋王臣來說,他已經(jīng)執(zhí)念了太久,此時獲得了這個千年不壞的身軀,他自是不想再回到那個千年如一日的王宮。
而姬逍遙自己,劍神在他的身體里沉睡著,像是一直在給他時間。
可無論如何,他都明白,這不過是雷滾九天的大風波之前最后的寧靜了。
入夜,姬逍遙剛剛看著趙靈兒入睡,起身離開,忽然眼前一黑靠在了欄桿上。待視力恢復,凝視面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劍神,不由苦笑:“你終究還是出來了。”
劍神幽深的瞳孔中沒有一絲波瀾,他盯著姬逍遙,開口道:“還有三個天日,也就是人間的三年,那一天正是千萬年前的‘天變’,你做好準備去瑤池了嗎?”
姬逍遙微微有些不解:“三年……還早得很……”
劍神仿佛料定他會這么說一般,淡淡接道:“只不過這三年他們要在瑤池度過,因為天帝一定會想盡辦法除掉他們。”
“那不是只剩三天?”姬逍遙驚呼,繼而又疑惑道,“他們?為什么不是……‘我們’?”
“因為你的凡人之軀已經(jīng)快要承受不住兩個靈魂的分裂,如果我走,你將以飛快的速度變老死去;而如果你選擇沉睡,我將用這個軀體重生,輕而易舉的回到天界。”劍神冷淡的眸子里似乎透出一抹無奈,轉瞬即逝,可還是被姬逍遙捕捉到了。
姬逍遙笑道:“原來你也有同情心。”
劍神眉峰不自然的一挑,沒做任何回應。
姬逍遙聳了聳肩,繼續(xù)笑道:“我知道一定會有這么一天,想來這數(shù)月的生活已是恩賜。我這一輩子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悲苦磨難、榮華富貴、愛妻美妾、生死之交,呵,最后居然還發(fā)現(xiàn)自己是劍神的轉世,這世上可有任何一個帝王比我更精彩么?只是……”神色凝重里帶著分外的眷戀,“我放不下她們。”
劍神眉頭微鎖,頗有深意的道:“每個人都有些記憶是必須遺忘的。”
姬逍遙愣了一瞬,茫然不解對方的這句話究竟是說給他聽還是自言自語,恍然,他問:“劍神,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半晌,沒等到劍神的回答,姬逍遙失望的笑了笑,繼而道:“不管是你借助我的軀體,還是我暫做你的轉世,我們都曾經(jīng)一體,對嗎?我不了解你的過去,可我想,你是了解我的。劍神,我很希望自己能做一個好君王,值得百姓們的跪拜,可我大概讓人太失望了,我不是他們期許中的帝主;我更希望做一個好夫君、好父王,可是,我最愛的兩個女子卻始終在為我受苦,而我的孩子……”說到此處,聲音哽咽,可笑意卻還是很濃。
劍神望著姬逍遙的臉,有些出神,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竟有著如此繁雜的情緒,相比自己的冰冷,他不由升起了一種叫做“羨慕”的情感。
沉默了片刻,姬逍遙突然跪了下去。
劍神一驚,本能的伸手要扶,可手才伸出卻又僵住,硬生生的收了回來,等著姬逍遙開口。
姬逍遙呼了口氣道:“我選擇沉睡。……雖然你可以輕而易舉的讓我消失,但你一直沒這么做,我感激你。劍神,我知道你對月如與對別人不同,而你也答應過我會替我照顧她們和晉國。可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
劍神想了想,伸手將他扶起來,冷漠的臉上似乎浮起一抹自嘲的笑:“你認為我做得到嗎?”
姬逍遙明白劍神擔憂的不是能力的大小,而是性格的差異,于是揚聲而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若做不到,這世間便沒人可以做到了。”
劍神聞言,不再多說什么,只看著姬逍遙,鄭重的點了點頭。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姬逍遙也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笑著拍了拍劍神的肩:“如果不是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我們一定可以成為朋友。”
朋友?劍神凝視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臉上將會出現(xiàn)如姬逍遙此時的笑容,那么灑脫隨意、那么如釋重負、卻又那么絕望透頂。仿佛受了感染,劍神也學著對方的樣子拍了拍姬逍遙的肩:“只是沉睡而已,你只要不睡的太沉,也許還能醒過來。”
姬逍遙詫異的看他,笑著點點頭:“明天就要去往瑤池了么?”
劍神答道:“是。”
姬逍遙嘆著氣搖搖頭:“你看你,唉,這樣不行,除了上朝,你幾時見我像你一般惜字如金了?你應該回答‘就這一兩天了,自然越早越好’,這樣才像我。”
劍神恍然:“我盡量。”
才一停,望見姬逍遙期待的眸子,想了想,又重新言道:“我盡量學得更像你些。”
“哎!這就對了!”姬逍遙拍著手繼續(xù)道,“我再教你……”
時間流逝,轉眼東方既白。
姬逍遙伸了伸懶腰:“劍神大哥,你差不多已經(jīng)學足了我的七八分,只要盡力把自己融進我的生活,我相信你一定做得比我好。”
劍神道:“你尚有時間待到楚笑洵回來。”
姬逍遙的笑容忽然一斂,再也掩不住悲涼,只聽他輕聲道:“我可以去和她們做最后的話別嗎?”
劍神不語,銀光一閃,姬逍遙看著身形消失的方向,按著心口道:“多謝。”
屋內溫香繚繞,盡是安神凝氣的功效,趙靈兒輕蹙著娥眉支著頭斜靠在軟椅中,似乎睡得很不安慰。
姬逍遙走到她身側坐下來,伸手輕撫她的嬌顏。
趙靈兒一下子醒來,帶著幾分疲憊的笑了笑:“逍遙哥哥。”
姬逍遙點點頭,扶她坐起來,歉意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沒好好照顧你。”
趙靈兒微怔,似乎完全明白姬逍遙此時在想什么,她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層淚光,于是借著低頭揉眼的動作將淚拭去,在抬頭又是一臉溫婉的笑:“逍遙哥哥,你不必擔心我,為母則強,將來你多疼我們的孩子也就是了。”
姬逍遙握住趙靈兒的手,搖著頭苦笑:“這一生都在拖你一起受苦,此心難安……”
趙靈兒把頭靠在姬逍遙的肩上,輕聲道:“不苦,和逍遙哥哥一起受苦是靈兒的榮幸,再說,衣食無憂甚至富貴榮華,何來苦這一說呢?”
姬逍遙把趙靈兒抱得更緊了些,二人一時無言。
“靈兒妹妹,我和翎湘學做的好菜,你來嘗嘗嗎?”聲到人未至,伴著嬌笑,秦月如探身進來,一見姬逍遙也在,笑容不由僵了一僵,然則隨即暗怪自己到了今天還會介懷,尷尬的吐了吐舌頭,笑道:“正巧逍遙也在,省得我再去找了,一起到我那兒去吧。”
趙靈兒抬眸,閃出姬逍遙的懷抱,含笑對秦月如道:“姐姐,對不起,靈兒覺得很困,你和逍遙哥哥去吧。”
秦月如對她的謝絕未顯不快,也未顯失望,仍笑著輕聲說:“那你好好休息,過會兒我再做了菜給你送來。”
見趙靈兒點了點頭,姬逍遙站起身吻了一下趙靈兒的額頭,便隨秦月如離開了。
趙靈兒溫潤的笑容仍掛在嘴角,但眉頭卻又輕蹙起來。
出了屋的二人不約而同的沒有進另一間房,而是沿著小路又走到了后院。
秦月如看著花叢微笑,姬逍遙也是笑,兩人眼底默契了然。
“小心!”姬逍遙提醒正要倒著走卻腳下一絆的秦月如,一伸手半扶半抱住了她,只見秦月如按著心口急喘,不禁心疼道:“還是時好時壞嗎?”
秦月如點著頭咳起來,好一會兒才無力的靠在姬逍遙懷里,淺笑道:“我還記得承受神力時那種痛苦,真叫生不如死,好在……”
“好在劍神出手化解了部分神力,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姬逍遙接道。
秦月如笑笑,搖著姬逍遙的手說:“那你該好好謝謝他。”
姬逍遙渾身一震,覺得有兩種情感在他體內沖撞,一是狂喜,一是悲涼。
秦月如的話語頗有深意,他不確定那意義是否如他心中所想。
于是他試探著低低的喚了一聲:“月如?”
秦月如一轉身環(huán)住他,在他脖頸間蹭了蹭,笑道:“我在呢。”
姬逍遙心中巨震,抱著秦月如的手竟微微發(fā)抖起來,一瞬后,他平靜的笑道:“月如,若我們只是尋常百姓,你一定會是個好妻子。”
秦月如一時沒明白姬逍遙的本意,眉間的笑意驟淡,急急道:“我也可以做一個好王后!我不介意你和靈兒……”
“噓——”姬逍遙伸出食指覆上秦月如的唇,制止她的辯白,開口問:“月如,無論我變成什么樣,你都會跟著我嗎?”
秦月如拉下姬逍遙的手指握進掌心:“不是跟著你,是我們在一起,一起!”
姬逍遙又問:“無論我還是不是晉王,甚至……是不是人類?”
秦月如猛然瞪大了眼睛,思量片刻,重重點頭,既而淡笑著道:“其實……我也不算人類了……”
聞言,姬逍遙眼中有眷戀,秦月如眼中有淚光,情太長太長,時間卻太短太短。
他握著她的手,貪戀著紅塵中的一點一滴,他隱隱聽到另一個靈魂也在嘆息,可他和那個靈魂都明白,有些選擇已經(jīng)由上天定下,就算拼盡全力也再無法阻止。
遠處一道劍影閃來,姬逍遙放開秦月如,朝天邊望了望:“楚笑洵回來了。”
秦月如心下一陣失落,強撐起笑顏:“是啊。”
姬逍遙微笑著道:“月如,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原來你想象中的東西不一樣了,就努力的去接受既定的事實,或許你會發(fā)現(xiàn),他比原來的更好。”聲音越來越低,姬逍遙似乎不是在告訴秦月如,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豈料,在他轉身的那一刻,秦月如突然道:“姬重耳,我是秦懷嬴,我是你的王后,而且我要做你真正的王后!”
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傳到姬逍遙耳朵里,使他腦中轟然,他急急的轉回身,一個柔軟的身體已經(jīng)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
姬逍遙一時百感交集,啞著嗓子詢問:“月如,你說什么?”
秦月如從他懷中把頭仰起來,羞澀的一笑:“現(xiàn)在……現(xiàn)在自然不行……不過完成了使命以后,我們就回晉國去,到那時,我不要徒做一個有虛名的王后,我……我……”
姬逍遙看著她與桃花相映的面頰,情不自禁的低頭在她唇上印下一吻:“那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們要完成使命勢必會有危險,你不能太過拼命。我……我也會盡力保護你。”
秦月如又把臉埋進他懷中,悶悶的帶著喜悅的“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