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歷來人杰地靈,物華天寶,素有“禁三江帶五湖,控蠻荊引甌越”之稱,江干上下十余里間,珠翠羅綺溢目,四馬塞途,飲食百物俱全,繁華異常。
天色已近傍晚,夕陽將墜,熔金一般的云霞鋪在天邊,街道兩邊,為養家糊口的小販、貨郎仍在賣力地吆喝生意。忽然,吆喝聲靜止下來,只見天街盡頭,一男一女衣袂紛飛相攜而來。男人一身玄黑錦袍,身形挺拔,頭上一頂斗笠,黑紗下垂,雖看不清容貌,但氣態雍容,周身隱隱透出一股霸氣。女子身形窈窕,也戴了紗帽,薄紗下,那絕俗的容貌美得刺透所有人的眼。她身穿一襲白色蠶絲裙,袖口裙裾繡滿云彩,每邁出一步,便翩翩如穿云而來。馬路上,有人一口氣吸進去,卻半天呼不出來,有人眼珠子差點就要蹦出眼眶,有人手上的物件丁丁冬冬落了一地……
天下,怎有如此美人?
街口轉角處,一身緇衣的秦濤見了那女子不由一怔,隨即了然一笑。是了,只有如此偉岸的男子才配得上她吧?她終究不是自己可企及之人,只是,舒州分別時,她說要往西南而去,卻怎地也到了洪州?
秦濤正悵然失神間,覺得身上忽地一冷,卻是那男子透過黑紗向他看來。他不由得苦笑一聲,迎了上去,躬身道:“柴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那姑娘神色卻似有不解:“你,是在叫我嗎?”聲音輕柔,如黃鶯出谷。
秦濤自失一笑,想來她是礙于身邊男子,不肯與他相認吧。
“這位官爺認識畫兒?”男子問道,話中含著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秦濤躊躇片刻,道,“也許是在下認錯人了。姑娘很像在下此前在舒州認識的一位故友。”既然她不愿意相認,就順水推舟吧,吃衙門飯的人,是最會看人臉色的。何況,還是幫過他的人。
男子冷冷地看了秦濤一眼,口氣淡漠疏遠:“我與畫兒未曾去過舒州,官爺相必認錯人了,告辭。”牽著那姑娘踏步而去。
“恕秦某眼拙。” 秦濤拱手賠禮。看著二人慢慢走遠了,心里一股惆悵仍久久不能散去。相見不如懷念,不是他的,想卻也是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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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她?”男人渾厚低沉的聲音在簾幕后響起。
“是。只是……”簾外,赫連的聲音有一絲遲疑,從來都喜歡獨來獨往、孤傲清冷的小世子會動用暗探找人,而且已是第二次找,想來柴姑娘必是小世子極為珍惜的,只是……
“說!”耶律傲道。
“是。只是柴姑娘和沈家堡少主沈冽在一起,情形親密,如今兩人就下榻在洪州沈家別院。”
“沈家堡少主?沈冽?” 耶律傲的聲音忽然變得冰也似的冷。
沈冽,那個信譽卓絕、財富卓絕、武功卓絕的沈家少堡主?
沈家世居雁門關外盤城,擁有牧場、藥材場、毛皮場、礦場,財富驚人。然而,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不是沈家的富,而是少堡主沈冽的諾。世人皆說無奸不商,沈冽卻是個言出必踐之人。十五歲那年,他正式接管家里生意,與汴梁皇商王氏一門簽訂了一樁五萬兩銀子的藥材生意。不想收到定錢后,王氏一門卻被卷進西北的一樁糧食資敵案中,全族身陷囹圄,財產沒收。
消息傳出,人人皆言王家再無重見天日的可能,此前一切交易均可取消,獨有沈冽仍押了藥材提前往汴梁交貨。天下事最難預料,此間局勢驟變,朝廷重查后卻發現乃是仇家誣陷王家,王家獲釋,財產盡數歸還。王氏入獄之前與天下商賈簽下的買賣不下十幾宗,如期完成的卻只沈家堡一宗,其他人皆是得到王家獲釋消息才倉促準備,自是誤了日期。交割財貨后,王家感慨萬千,沈冽一諾千金的名聲也響徹天下。
沈冽行事素來低調,雖富甲天下,卻并不參與江湖爭霸,直到一怒為紅顏,眾人才見識到其武功的淵深難測。
一年前,唐門女弟子唐靈雁傾慕沈冽遭拒,因愛生恨,遷怒沈畫,在她身上下了咒毒“恨霜”。恨霜又叫七日殤,中毒之人七日后臉容潰爛,不治而亡。此毒原為唐門女子懲戒負心人所為,因在劇毒中加了血咒,若非下毒之人,無人可解。唐靈雁原想以此逼迫沈冽迎娶自己,不料沈冽卻將沈畫身上大部分毒素逼入自己體內。可憐唐靈雁一生癡情,交出惟一解藥后含恨自殺,沈冽卻把解藥給體內仍存遺毒的沈畫服下。沈冽雖有號稱解毒天下第一的“毒神醫”風千里全力施救,卻也只能將毒性壓住,容顏盡毀。從此,江湖中人也才知道,向來眼高于頂的沈少堡主自小便有了未婚妻。
事情并未就此完結,沈畫不知如何落入尊魔堂幫眾手中。尊魔堂與暗影門、錦繡樓并稱江湖三大殺,擅長毒功,詭譎可怕。但就在短短一夜之間,尊魔堂總堂被毀,尊魔弓傾城被殺,其余幫眾或死或傷,未死之人也都被刺破氣海穴廢了一身毒功。
這兩件事情,轟動江湖!而事情均與一名女子有關。沈畫。
如此愛煞一名女子的男人,又為何與箏兒親密同行,難道,如此錚錚男兒也逃不脫一個“色”字?想到這里,耶律傲面色微沉,眼神冰冷。
良久,耶律傲才道:“你先下午吧!”
“是。”赫連說完,消失得無影無蹤。
箏兒,真的是你嗎?手一揮,一張小幾被他一掌震碎,嘩啦一聲,木屑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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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洪州城的大街小巷上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及更夫“小心火燭”的聲音。耶律傲凌空掠過長街,前方,便是沈家別院。
沈畫是被院外的打斗聲驚醒的。她甚至連外衣都來不及披,赤了腳就沖了出去。卻在門外見到了護衛程風。
“發生了什么事情?大哥呢?”
“有人夜襲,少堡主命我在此保護小姐。”
“我要出去瞧瞧。”她繞過程風就往外跑。
“小姐!”攔不住人的程風只能滿臉無奈地緊隨在后,接著想到什么似的轉過身吩咐丫頭,“給小姐拿披風!”
沈畫趕到后院時,發現廊下早已加了幾個大燈籠,照得院子里一片通明。眼前,兩個人影打斗正酣,場中奔騰流逸,如飛流直瀉。兩人都是一身烏衣,你來我往,掌風甚是凌厲,身移衫動間,又飄飄然如行云流水。沈府的家丁護衛均站在一旁,似是看得呆了。
沈畫大驚失色,花容慘淡。他不關心那場爭斗是如何打的,她關心的只是場中那個烏衣斗笠、衣袂獵獵的男人。沈冽武功高深莫測,對方看起來也非等閑之輩,兩人均是赤手空拳,但掌風卻勢如奔雷,疾如閃電,大有橫掃千軍,萬夫莫當之勢,沈畫甚至感覺得到腳下的世界在二人的掌風下劇烈顫動!
“大哥!”滿心擔憂,沈畫脫口大叫。
她這一叫,場中兩人身影卻均是一頓,下一秒,兩人已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躍。
“怎么出來了。”沈冽給她裹緊披風,臉雖面向沈畫,眼睛卻直指程風。程風面上一赧,閃避著低下眼眉。
“是我自己跑出來的。”沈畫緊張得額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看向幾丈外的男子,卻發現他也正看向自己,眸子幽暗如夜,深黑里隱隱透出血色。那眼神,卻似乎透著深切的關心,殷殷的詢問。
她轉回頭,問道:“大哥,他是誰?”伸出手緊緊扣住沈冽的手,五指插進他的指間,死命捏著,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大力氣。
“一個朋友。”沈冽淡淡回道,心里卻暗自詫異,此人武功之高為他所罕見,而且,他的武功分明來自他所認識的一個人。
沈冽腦中不由想起一個名字。只是,他若真的是風世伯的弟子,為何一臉仇人似的找他麻煩?
“江湖傳聞,沈少堡主只鐘情未婚妻。如今看來,真是笑話!”看他二人如此親密,耶律傲冷哼一聲,怫然作色。他看向沈畫,命令道:“箏兒,過來!”
沈畫驚訝,滿臉狐疑,是在叫她嗎?
“休得無理!”沈冽勃然變色,“閣下到底是什么人,夜闖沈府有何貴干?”
“教訓教訓這個欺世盜名的偽君子!” 耶冽見沈畫視他如陌生人,憤怒到了極點,袍袖一揮,人已朝沈冽掠去,寂靜的庭院中頓時卷起一股勢不可擋的旋風,吹得所有人襟袖飄舞,平添無盡肅殺。
“簡直一派胡言!” 沈冽厲聲怒喝,聲勢虎虎,將沈畫往程風背后一送,身形騰挪間已朝耶律傲迎去。不想,兩人才在空中對了一掌,耶律傲虛晃一槍,卻飛速朝沈畫而去。眨眼間他人已到沈畫跟前,程風反應不急,正待出手,耶律傲長手一探,沈畫卻已被他奪入懷中。但他隨即卻臉色驟變,像是驚訝至極。同一時間,沈冽已回身而至,身形移動間,已將沈畫重新搶回懷中。
耶律傲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已是波濤洶涌,他緊盯住沈畫半晌,澀然問道:“你到底是誰?”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這,怎么回事?
沈冽心中微微一動,似乎抓住了某些印象:“她是畫兒,我的未婚妻。閣下是否認錯了人?”
她就是沈畫?耶律傲心里一陣驚訝,為何長得如此之像?猛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
沈冽看向他探詢的眼神,朗聲道:“明日一早,別味興茶樓,或許可解閣下心中之惑。”
“好!不見不散!” 耶律傲話音一落,人已躍出墻外。
她不是箏兒,她的身上,沒有箏兒的草藥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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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味興茶樓。
耶律傲盯著手里的茶陷入深思。抬頭時,對面已多了一個人。依然斗笠黑紗的沈冽。
沈冽輕輕啜了一口茶,才道:“閣下想是找一個與畫兒長得模樣相似的姑娘吧?”
耶律傲點頭:“很像。”沉默片刻,又道,“沈畫是你在十年前救下的吧?”
沈冽驚訝地點頭:“難道……”
“十年前,當朝樞密院事柴景天家遭遇刺客,夫人和大小姐失蹤。” 耶律傲沒有點破,只是淡淡說道。
沈冽驚詫,隱在斗笠下的面容隨即微微一笑。是了,難怪黎姨有那樣的氣質。他隨即問道:“你要找的姑娘是?”
“柴箏。沈畫的雙生妹妹”。
“雙生?”難怪會認錯,沈冽心下道。隨即又笑道,“也許有人見過柴姑娘。”
“誰?”耶律傲急切地看向沈冽。
“洪州總捕頭秦濤。”昨晚,他已讓人打探到秦濤的消息。
耶律傲聞言欲起身。沈冽又道:“我會先帶畫兒和黎姨到江寧等你。”
耶律傲略一遲疑:“柴夫人?”
沈冽點點頭:“十年前我救起她們母女時,她們失憶了。”
可是我盼了十年,求了十年,娘親和畫兒為何卻一直沒有回來?
原來如此!天意弄人啊!
如果說沈畫的事讓耶律傲驚訝,接下來聽到的消息則讓他出離憤怒,恨不能一拳打在秦濤的臉上。
妓女!他竟然讓箏兒冒充妓女涉險!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