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汴京城中爆竹聲聲，酒香飄溢，鼓樂歌吟，正是辭舊迎新、萬家團圓時。

柴府張燈結彩，喜樂如潮。清一色的紅底金花大燈籠從門外一路鋪陳到府內(nèi)每個角落，十幾丈長的猩紅地毯一路鋪向正堂，人人新衣新帽新履，一派喜慶氣象。新年運吉，柴府雙喜臨門：一喜闊別十載的夫人和大小姐平安歸家，二喜侍衛(wèi)長柴新日前迎娶新婦，柴府再舔新人。

正堂上擺下了幾桌豐盛的宴席，柴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等均入席同飲，歡聲笑語繚繞不絕，這座沉寂了十年的宅子又鮮活起來。柴景天摟著趙輕黎站起身來，滿臉歡色，聲音清朗，先是笑談柴府的兩大喜事，接著感謝在座諸人歷年來的辛勞，提議全府上下共飲一杯。隨后，由新婚夫婦開始，依次老管家容伯、安嬤嬤……眾人或兩人一伴、三人一撥地一一輪流上前給老爺和夫人敬酒，趙輕黎不擅飲酒，柴景天便替她一人連飲兩杯，二十幾杯酒下肚，臉上已泛起了紅潮，那神情卻是歡愉之極，望向趙輕黎的眼神也熱切起來。

柴箏和柴畫相視而笑，看來爹爹是打算借酒“裝瘋”，對娘親“胡來”了。

兩個月前，因為柴景天堅持親自拜訪沈家堡，當面向眾人答謝十年來對趙輕黎和柴畫母女的恩情，便隨沈冽往雁門關外沈家堡而去，耶律傲一路同行出關赴遼，打算向家人稟明婚事。柴景天原本就是個開明之人，官場多年，看人又是奇準，他見耶律傲氣宇凝定、人品出眾，對柴箏死心塌地，心中原本就屬意于他。后來雖清楚了耶律傲的身份，也并不阻止他和柴箏親近。宋遼“澶淵之盟”后，已長年止熄兵戒，互為“兄弟”，何況耶律傲無心沙場，只是一介普通商人。在生意場上有擔當、有魄力，單就這份氣概，柴箏跟了他，必然不會受任何委屈，是以，他爽快地答應了兩人的婚事。到達雁門關后，柴景天等人隨沈冽往沈家堡，耶律傲獨自返遼向父母議定婚親。后因年關已近，柴景天婉謝了沈家的挽留，帶了妻女回汴京過年。至于他和趙輕黎夫妻之間，卻仍恪守“君子之禮”。

柴箏心下感慨：爹爹聰明練達為天下人所不及，遇到娘親便如傻子一般，無從著力，讓人空為他著急扼腕。不過從他今晚的舉動來看，終是忍不住要出擊了吧？

想著想著，卻又不由想到了耶律傲。耶律傲曾對她說過，契丹人立春節(jié)也有擊土牛鞭春的習俗，如今，他該也在家歡度節(jié)慶吧？

仿佛心里靈犀般，柴箏前一刻才想著耶律傲，后一刻，耶律傲便來到了她跟前。

吃過年飯祭完祖，更聲已敲了兩響，街上的爆竹聲仍此起彼伏。柴箏才回到房內(nèi)，便看到一個穿著寶藍色長衫的人正含笑看著她，正是她以為還在千里之外的耶律傲。

“傲，你怎么來了。”柴箏歡呼一聲，人已被耶律傲抱進懷里。

“想你了。”　耶律傲簡單地答道，嘴角含笑，連日趕路的倦憊一掃而空。

“你又是越墻進來的嗎？”柴箏笑問。沒人通報，翻墻是肯定的。她忽然想到柴新，如果新叔叔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自由往來柴府長達十余年，怕不又得拎劍找他算帳。

耶律傲臉上有絲狼狽，清清喉嚨故意轉移話題：“這兩個月你還好嗎？”

柴箏點頭，心里卻笑得差點內(nèi)傷，耶律傲竟然也會露出那種不好意思的神情。不想再逗弄他，柴箏隨意問道：“今兒是除夕，吃過飯了么？”

耶律傲老實地搖頭。他們是傍晚時分才到達的，略微收拾了一下，他便來找她了。他知道除夕對漢人而言，寓于著萬家團圓，母親每每這個時候也是朝南遙望故鄉(xiāng)。這是他們定情后的第一個除夕，他希望她身邊除了親人，還有他。所以，在匆忙處理好成親的一切準備事項后，他趕來了。

原本只是隨口一問，卻沒想到他那么晚還沒吃晚膳，柴箏驚訝道：“我吩咐廚房給你準備些吃的。”

耶律傲搖手示意她且慢，問道：“累嗎？”

柴箏搖頭。今晚她原本沒打算歇息，待會還要和陳同等幾個下人到院里放爆竹呢！

“今兒夜深了，我打算明早再拜見岳父岳母。我命人在府里也準備了些酒菜，你陪我去嘗嘗可好？”　耶律傲的岳父岳母叫得極為順口，渾然沒意識到兩人尚未成親，此叫法過早。

柴箏粲然一笑，也不糾正他，頷首同意。她自然知道他所謂的府里是哪，他曾經(jīng)告訴她，他在紫衣巷后面的連云街買了一處宅院，十年間每次來看她便住在那里。

耶律傲拿起一領雪白的貂裘給柴箏裹上，解釋道：“這是我在上京獵到的雪貂，最是防寒的。”

耶律傲挽著柴箏剛走出門外，迎面卻碰上一臉興奮小跑而來的翠煙。“小姐小姐，爆竹來了，張同他們幾個正等著你呢！”　翠煙叫道，看到兩人時不由一愣：小姐房里怎么會有個陌生男人？正待喊救命，目光落在兩人十指相扣的手上，恍然大悟：“小姐，他就是……”他就是小姐提過的那個大遼男人嗎？硬挺、霸氣，滿身的男人氣概！

翠煙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小姐。

“他就是耶律傲。”柴箏的回答肯定了她心中的疑問。

“那小姐這是？”翠煙疑惑地問道。同時心里松了一口氣，真是未來姑爺，還好還好，要是又來個強盜那就糟糕了。

“我要和傲出去，你和陳同他們說，不用等我了。”柴箏話才說完，已被耶律傲抱在懷里，腳底一點翩然越上墻頭。柴箏嘆息一聲，他怎么又忘了要走大門呢！看來自己以后要時刻提醒他才行，免得新叔叔哪天真要拿劍砍他！

翠煙驚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這這這……姑爺未免也太奇怪了吧，怎么好好的大門不走，非得像個賊人般翻墻？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姑爺那身功夫真不錯，飛起來像只大鷹似的，也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保護好花一般的小姐啊……

耶律傲領著柴箏來到連云街的一處院落前，輕輕叩門。柴箏暗暗噓了口氣，看來他回自己家還是正常的，她可不想兩人像“奸夫淫婦”，哦不，應該是像偷偷私會的小情人似的，在墻上跳來翻去的。

一位老婦人很快開了門，滿臉喜悅，越看柴箏越是中意：“這就是小世子妃吧，果然是個可心人兒，這樣的容貌，難怪小世子要動心。”

柴箏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道：“大娘，叫我箏兒就好。”

“哎，好好好，連性子都這么柔柔的，真好真好！”老婦人一臉興奮，忙迎了兩人進屋。

“這是權嬤嬤，是母親跟前的人，我的乳娘，也是漢人。”耶律傲向柴箏介紹道。

對他要與宋朝官家小姐一事，父王出乎意料地大力贊成，甚至不需他出馬，父親便主動跑去找太后和圣主說項。母親雖然知道凝心對他的心思，也私下希望過凝心有朝一日能嫁給他，卻也并不強求，歡喜異常。耶律傲南下前，她特意派了幾個人跟了過來，說是要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其實耶律傲心里明白，母親是擔心他住的地方?jīng)]仆人照應，怠慢了柴箏。他在宋境一向慣于獨來獨往，卻也不得不承認，母親的設想是周到的，起碼，他弄不來一桌子好菜。

進到大門，院里還站著三男兩女，像是特意在等待他們，看到柴箏，都露出一臉的驚嘆表情，接著便如權嬤嬤般，滿臉的欣喜。耶律傲給柴箏一一介紹后吩咐道：“把菜送到我房里。”牽著柴箏進了東邊的一個院落。

耶律傲的房間一如既往的簡單，幾乎沒有太多繁雜的擺設。柴箏正好奇地打量，權默默和另外兩個女子已殷勤地先送上茶水，接著又送上暖手的銅爐、踏腳小熏籠、熱毛巾。隨后，菜也很快擺上了桌，柴箏定睛一看，卻是些與平日不大相同的菜肴。

柴箏驚嘆：“這么一桌，吃得了么？”不由得又想起北川的昌隆客棧，難道，又被人當成豬了？

“沒關系，嘗嘗就好。”　耶律傲邊說邊給柴箏介紹菜肴，“遼人的飲食沒有大宋精細，卻也有獨特之處。這是手扒肉，是把帶骨的羊肉按骨節(jié)拆開，用原汁烹飪而成。這是紅燒犴鼻，也就是駝鹿的鼻子，此菜同熊掌、飛龍并稱為北菜‘三絕’，肉質最是鮮嫩清脆；這是奶豆腐，遼人外出放牧或遠行時可以充當干糧……”接著，拿起一旁的銀壺給柴箏倒了一杯乳酪：“這是乳酪，遼人最常喝的，嘗嘗。”　

柴箏瞧了瞧那杯粘稠的乳液，只見表層油漬點點，潔白如脂，聽話地喝了一口，一股濃郁的奶香味道撲鼻而來，嘴里卻是一股酸澀之味，眉尖不由微擰。

“如何？”耶律傲追問。

“有些酸酸澀澀的。”柴箏皺皺挺翹的秀鼻道。

“再喝一口。”　耶律傲鼓勵她。

柴箏遲疑地看了耶律傲一眼，小心翼翼地又喝了一口，卻忽然覺得滿口留香，回味無窮。她整個眉眼完全舒展開來，“咦”了一聲，驚奇道：“很香呢，你也試試看。”想也沒想就把手里的杯子遞到耶律傲面前，猛然發(fā)覺此舉不妥，正想縮回手，耶律傲已接過杯子仰頭喝了一大口。

這股曖昧讓柴箏的臉色不由一陣紅，一陣白，耳根子發(fā)熱，尷尬不已。

耶律傲逗趣地看著她，哈哈大笑。他的箏兒啊，再如何活潑跳脫，臉皮子總是那么地薄……

“遼地尚有一種尋常飲品，叫豆汁，味道也是極好的……”

“有一種水果，名喚西瓜，大如中原之冬瓜，味道甘甜，可以生食……”

“遼地山高林密，草藥也是極多的……”

耶律傲耐心地一一給柴箏介紹遼國的風土人情，在外聽候的幾個仆人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般瞠目結舌：這個男人，真的是他們耶律部向來冷清內(nèi)斂、不茍言笑的小世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