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把金屬盒子端在手中,用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桃花的花瓣。果然。寒香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金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移動。
本想一口氣把金絲按照怒放桃花的樣子移動好,可是轉(zhuǎn)念想到公主,寒香把花瓣的細(xì)絲移回到原來的地方。揣著金屬盒去找了錦城。
天漸漸冷了下來,錦城依著墨玉的意思,搬到了較為暖和的伊紅樓。寒香走過去頗費了些時間。伊紅樓雖然是主樓,卻是所有主樓中最偏遠(yuǎn)的一處,也不知道墨玉是如何勸動公主搬過去的。
錦城一個人在閨房里面彈古琴,十指纖纖,在琴弦上溫柔跳動,流淌出一絲寧靜。
“公主。”寒香進(jìn)門福身。
錦城停下彈琴的手,笑瞇瞇地問寒香:“怎么過來了?今天不是休息嗎?”
寒香走過去,把懷中的金屬盒拿出來,半跪在錦城身邊:“公主,我知道該怎么打開它了。”
錦城有些驚訝,寒香固然在這方面有天分,也不能如此之快地把這個解決了吧?半信半疑地問她:“如何開?”
寒香仔仔細(xì)細(xì)地道:“公主還記得孝端皇后的那件金絲繡桃花的下裙?公主不覺得那上面的桃花圖案很眼熟嗎?”
經(jīng)寒香一提點,錦城驀然想起來,手中的金屬盒上也用金絲掐了兩朵奇怪的桃花,一朵是含苞欲放的,另一朵則是已經(jīng)枯敗的桃花。它們都與母后衣裙上的桃花一樣,沒有世俗桃花所的柔弱感。金絲是這世上最富麗堂皇的材料,那金絲桃花也是這世上最尊貴的桃花!母后作為鳳儀宮的主人,用的桃花應(yīng)該是綻放著的鮮艷美麗!
錦城默默地把金屬盒子拿在眼前,纖纖手指碰觸桃花枯敗了的花瓣,金絲有輕微滑動的痕跡。錦城心頭微動,抬眉看一邊的寒香,寒香朝她微微點頭。寒香好奇心重,想留下來看看孝端皇后的遺書中到底寫了什么。復(fù)又想起這封遺書過不了多久就會大白于天下,便告退了。不急于一時,寒香安慰自己。
錦城也不太想讓別人跟在自己身邊,母后的遺書中也不知道會有什么驚天秘密,于是看著寒香乖巧地出去。自己一個人看似漫不經(jīng)心摸著金屬盒。
等寒香把門一合上,錦城就迫不及待地把弄起盒子來,首先弄好的是枯敗的那朵桃花。這朵比較簡單一些,因著只有兩個花瓣需要移動,所以錦城很快就把它復(fù)歸原位。的確,隨著花瓣位置的移動,一朵枯萎了的花朵立刻顯得生機(jī)勃勃,似乎要從盒子上蹦出來。錦城心中一陣歡喜。
可惜到了含苞欲放的那朵桃花時,錦城犯難了,桃花花瓣部分彼此的緊緊旋在一起,實在不知道該從那一瓣下手。錦城仔細(xì)研究了桃花的紋路,忽然想起來當(dāng)年和崔墨一同在桃樹下等花開的場景。
那年母后忽然暴斃,所有人都說宜妃要做皇后了,她對于宜妃這種將要鳩占鵲巢的女人實在沒有好感。加上墨玉再三告誡不要與宜妃親近,她便與這位以往走的近的宜母妃漸行漸遠(yuǎn)。再后來知道她才是父皇的“真愛”,便對她深惡痛絕起來。更可怕的是,母親溫溫柔如叫喚過的“桃花”這一名字,竟然也是因為那個女人!于是錦城連帶著不喜歡桃花這種美艷的花朵。
可是她不喜歡,廣武帝卻喜歡得緊。
小時候的錦城沒有了母親,便天然更想與父親親近。她要做一切事情能討好父親的事情,等他回到鳳儀宮抱抱她,親親她。可惜,到最后廣武帝還是不喜歡自己這個與前皇后相像的女兒。
在眾多討好父親的舉動中,錦城最討厭的便是一年一度的孤云山賞桃之行。宮中的桃花五年未開,任憑能工巧匠如何作為,驕傲的桃花就是一朵也不開。廣武帝大為惱怒,于是擴(kuò)建了孤云山的桃花林,每年定期去賞。錦城作為大公主,永遠(yuǎn)是隨侍的一員。
錦城在這樣的時候卻患上了見著桃花就要吐的毛病。
錦城吐得很厲害。靜止的桃花在她的眼睛里似乎是永遠(yuǎn)在不斷旋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粉色便凝聚成紅色,鮮血的紅色,爆炸的絕望,鋪天蓋地地向它襲來,逼出她咽喉里的種種。
她可不能再廣武帝面前吐出來。在他面前,錦城必須是一個愛花如癡的小女孩,笑盈盈地等著父皇心中殘余的一絲父女情。
當(dāng)時在錦城身邊做侍衛(wèi)的崔墨發(fā)現(xiàn)了錦城的不妥,他便會默默地把錦城帶到他種下的那棵桃樹前,輕聲問閉著眼睛的她:“到了。你睜眼看看這棵桃花。”
錦城小心翼翼地睜了一只眼,看見崔墨倚在桃樹上,微笑著看著她。她便不由自主地解封了另一只眼睛。
好暈!顧不得欣賞崔墨的美色,錦城趕緊把眼睛又閉上了。
黑暗中,感覺崔墨在慢慢地走向自己。可是……都走了這么長時間了,他怎么還沒有走到自己的身前?
錦城又等了一會,然后忍不住又偷偷把眼睛開了一條縫。崔墨不遠(yuǎn)不近地站在前面,剛好擋住了還來不及枝繁葉茂的桃樹。
于是錦城把兩只眼睛都解了禁,眼珠子只在崔墨身上打轉(zhuǎn),無論如何都不肯落到他后面的桃樹上去。崔墨低低笑了一聲。伸手把錦城一攬,順手又把錦城推到了桃樹面前。
錦城那里肯讓他如意,在接觸到滿目粉紅的那一刻又把眼睛合得死死的。
崔墨便抱著她,癢癢地在她耳邊說話:“桃花,這是我為你種的桃樹。我把小小的樹苗用衣服裹著,從宮外偷渡進(jìn)來。又天天挑水澆灌它。我為它捉蟲,施肥,呵護(hù)它成長。這一切都是為你做的。如今它開始慢慢開花了,你卻不想看它,它該有多傷心,我又該有多傷心?”
錦城聽他略顯頹廢的聲音,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想睜眼看桃花,又怕會在崔墨面前毫無形象地吐一地。
如此為難之際,崔墨的聲音又緩緩地澆灌了她的耳朵:“桃花。這宮中桃樹無數(shù),孤云山上桃花千朵,你不喜歡它們,是因為它們背后的寓意。它們象征著廣武帝和宜妃的愛情,象征著你母后的死亡,象征著你父親對你的疏遠(yuǎn)。”崔墨頓了頓,伸手摘了一朵桃花在手上,把花輕輕插在錦城的發(fā)鬢上:“可現(xiàn)在不同了。桃花象征著我,象征著一條通向父親的大道,一條通向為你母后尋找真相的未來路。你可惜不喜歡它,但也不要討厭它,好不好?”
錦城微微睜眼,還覺得有些眩暈但好歹沒有把眼睛合上。
“草木無情,桃花沒有罪過,有罪過的,是人。”
錦城緩緩打開了她的眼睛,看著崔墨為她種的這株桃樹。
傾斜的身軀,簡單的葉子,熙熙攘攘的花朵。
還是覺得它們不好看。可是,從此以后,她要看它們,穿它們,吟誦它們,給予它們贊美,與它們?nèi)跒橐惑w。
因為我叫桃花啊。父皇曾這樣叫喚過我,母后這樣叫喚過我,崔墨也在這樣叫喚我。
我叫桃花。
自此錦城看桃花雖然還是有些不舒服,但是咬咬牙還是能忍。崔墨抽空還是會帶著錦城去桃樹邊等花開,等她的眼睛、她的胃、她的咽喉都慢慢的適應(yīng)桃花的氣息。
桃花是怎么樣開放的?錦城問自己。
她似乎已經(jīng)看過很多邊了。錦城微笑著撫摸金屬盒上的花紋,是不是這片花瓣先展開呢?
心中浮現(xiàn)出崔墨倚在桃樹上認(rèn)真地看著自己的樣子,錦城勇敢地扳動了花瓣。
就像是打好招呼似的,這片花瓣一移動,其他的花瓣也紛紛向外旋轉(zhuǎn)開去。這朵含苞的桃花,開了……
正反兩面,桃花灼灼,金屬盒似乎沒有了繼續(xù)守護(hù)遺書的責(zé)任,一個油紙包裹著的小卷軸從里面掉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幾圈。錦城臉色復(fù)雜地看著那個小卷軸,心中忽然涌出些許害怕的情緒,母后到底在上面寫了什么,是呼喚冤屈?還是懺悔罪惡?是言之鑿鑿自己的清白,還是狂妄這個世界的不公平?想起廣武帝在朝堂上陰森森的微笑,錦城突然希望,自己的母后能有這樣的幸運,能找到自己愿意拋去一切在一起的人,而不必只把滿腔的少女希望堆在根本不喜歡她的父皇身上。為自己愛的人而死,是死的心甘情愿;為父皇死,是死不瞑目。
錦城慢慢走過去,把卷軸撿起來,仔細(xì)地打量,似乎這樣就能未卜先知里面的內(nèi)容。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無奈,也有太多的任性。如果孝端皇后選擇的是任性,那么她的女兒錦城就不得不選擇無奈了。
而皇家的無奈向來尸血遍野,腥風(fēng)骨雨,令人唇齒生寒。
錦城苦笑一下,緩緩打開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