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兮,其未央哉!
回到京都的錦城一直在想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為死去的人建造一所靈魂容納的場所。如果有的話,她非常想去看看。
蔣若訥這位少年一直縈繞在她的腦海里,她似乎在一幀幀地畫出他當時赴死的樣子。有的時候是狂風在他身后呼嘯,有的時候則是天清氣爽的好日子。
大水褪去之后,百姓們仍然渴望回到靖江城,蔣太守和孫成退帶著他們入城,而錦城和崔墨一起離開了。
他們回到了京都。所有的結都打在京都,錦城是避不掉的。
錦城帶著強大的勇氣回到了這個地方。她大大方方地進城,沒有刻意掩飾自己,也沒有刻意地張揚。
她的容貌雖然更加英武,但并不妨礙時刻關注她的那些人發現她、并找到她。崔墨一直站在她身邊似乎也在印證著人們的猜測。
那位在大火中焚身的錦城長公主,從她的墓地里回來了。
錦城想了想,第一個找到了刑訓,他現在是朝堂中為數不多敢公開和段慶然的叫板的人,她進門的時候,看見了寒香不可置信的眼睛。
“公主!”
兩個小娃娃圍在寒香的身側,寒香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可不是見了鬼。錦城自嘲地一笑:“寒香,我是段錦城。”
寒香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不可能!長公主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場洶洶的大火,那種絕望的聲音,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更清楚地知道,在歷史上,長公主已經被完全地抹去!
眼前的這個到底是誰?
錦城見她沒有反應,微笑著繼續自我介紹:“我是段錦城。”
寒香把自己兩個孩子推給在一邊的乳母,吩咐他們從后面趕緊走,她自己有些懼怕地走進錦城,打量了好一會。
是明艷天下的長公主。一模一樣,甚至……還多了一份說不出的英氣。
寒香不知道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歷史上有很多的細節不為人知,但是眼前這位吐吶著聲音,微笑著的女子,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寒香把錦城請到座位上,上了茶后就兩廂無語,畢竟生活的圈子已經很不一樣了,也不知道到口的寒暄從哪里說起。
“刑訓呢?”還是錦城先說話。
寒香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這樣懨懨的寒香,倒是讓錦城覺得有些不太習慣,她就著以前的習慣,慢慢地問了些關于孩子的事情,寒香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
看得出來寒香想問些奇怪的問題,但是,她已經喪失了問這些問題的勇氣。
錦城走過邢家的院子,中規中矩,不大也不小,怎么會把寒香憋成這樣?她本以為有著兩個侄子的寒香,應該眉目彎彎,一如初見。
像那個時候她的頭發還是短悄悄的,如今好心情好氣色隨著頭發一寸寸地加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
錦城還想在問問,這時刑訓回來了。
他表現出一位下屬對于上級回歸的熱烈歡迎,但這樣的神色對于寒香,未免又是一種折磨。
她本來篤定時間會抹去一位死者的一切,而現在,她又不得不面對一位活生生的美人了。可怕的是……這位長公主只會越來越優秀,而自己會被這些個青磚黛瓦漸漸磨滅掉最后一絲熱情。
錦城很快和刑訓一起離開了,寒香惆悵地看著刑訓的背影,對此有著習之為常的可怕。
“公主,他們都知道了。”
錦城知道他說的他們是誰。
有被她圈在京都養病的徐侍天,有被她一直刻意忘懷的趙涵之,還有她曾經瞧不上眼的段思然……最后還有一直派人跟蹤她的段慶然。
關注她的人還挺多的。錦城笑了一下。
“我既然回來,就什么也不怕了。”錦城隨手拿了個梨在自己手上把玩,想了想,還是沒有吃,放了回去,“我越正大光明,他越不敢有所動作,他打算再殺我一次嗎?這次可不比上次,他還要他賢德太子的名聲。”
刑訓難得笑出聲:“爬的越高,束縛就越多。”
錦城回頭看刑訓,感覺他的改變還是很大的,似乎比以前愛笑許多,想來是寒香的功勞。
“你和寒香要好好的,我感覺她憔悴了許多。”
刑訓一愣,收斂了笑意:“她總是想太多了,我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她又不愿意告訴我,我也很……”
很煩,也很難過。
錦城自然想到了崔墨,崔墨似乎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你還記得當年把寒香嫁給你,我對你說的話嗎?”
刑訓頓了一下。可見是忘了。
錦城忍不住提醒他:“什么是負?什么是不負?”
刑訓好歹想了一會,迷茫地看著錦城,錦城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點一下刑訓,便把當年的話重復了一遍:“人在這里,心在這里,便是不負;人在這里,心不在這里,便是負。”
“可我的人和心,都在這里啊。”刑訓還是拐不過彎來。
錦城見刑訓這樣子,也多多少少明白了寒香的明媚為什么會在刑府銳減:“你的心是在你的胸膛里,但是不在寒香身上。你若真是關懷于她,便多多少少也會知道點她的想法。”
刑訓半懂不懂地點頭,錦城也對一下子在男女之事上點醒刑訓不抱希望。
兩個人聊回了正事。
錦城沒有答應寒香的留飯,自己離開了。等錦城走遠,寒香還對刑訓有些抱怨:“你怎么不留公主。”
刑訓沒說話,只是看著寒香。
寒香被他看得發毛,不知道刑訓在監牢里是不是也是這樣看著自己審訊的犯人的,這樣的眼神太可怕了。
“怎么了?”
刑訓讓自己靠得和寒香近一點,問:“你到底在想什么?”
寒香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答:“想你。”
刑訓滿足地把寒香一攬,抱在懷里,大步流星地進房門了。
一夜春意暖城郭。
錦城第二找的人就是段慶然,她和崔墨大大方方地從正門進,趕來窺探消息的人們都聽見了門口的那一句:“已亡人段錦城求見太子殿下。”
里面很快就有人把錦城請進去了,崔墨坦蕩地守在她身邊,畢竟他已經是他的丈夫了。
段慶然帶著墨玉見錦城。墨玉整個人都已經抖起來了,錦城上前抱抱她:“墨玉,是我。”
墨玉無數次夢見瘦骨嶙峋的錦城死在自己的面前,無數次夢見錦城又活了過來譴責地看著她。不如這一次的溫暖,有很像錦城的人抱住了她,在她耳邊用錦城的聲音告訴她:“我回來了。”
墨玉哭出聲,那種很小聲很小聲的。錦城一直在安慰她。
段慶然有些煩躁,他知道皇姐不是來看自己的,想了很久還是打算讓墨玉知道錦城仍然活著,但是現在墨玉這樣哭,他感到炎熱的夏天撲在他臉上,讓他透不過氣來。
昨天廣武帝找他聊過了,雖然他喜歡小皇孫,但是仍然不打算讓墨玉成為正統的太子妃。皇帝一直忌憚邢家,不可能讓邢家在式微的時候,再冒出一位刑側妃來。即使是假的,也不行。
所以他想在其他的方面補償墨玉,比如說讓她出來見錦城。她最愛的長公主。
可是她為什么要一直哭呢?
錦城溫柔耐心地勸著墨玉,墨玉向小孩子一樣不肯對錦城撒手,錦城無奈地朝崔墨笑笑:“我再陪她一會。”
崔墨點點頭:“好。”
時光苒在,墨玉還是墨玉。錦城摸摸墨玉烏黑的長發:“我們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墨玉埋在錦城頭發里的腦袋動了動,似乎答應了。
錦城便拖著墨玉慢慢地走到了飯桌旁邊,桌上都是墨玉愛吃的菜,錦城抬頭看了段慶然一眼,見對方不是很友好地看著自己。
“開飯吧。”錦城從容地吩咐。
太子殿下有一刻暴怒,但還是乖乖地去做了。
局面變成,墨玉和錦城小聲地說話,崔墨則完全不受前事的干擾,依舊和段慶然談笑風生。段慶然不想和對夫妻過多的交流,但看著墨玉對于錦城的黏糊勁,覺得她分分鐘能扔下自己和他兒子離開太子府。
不可不防啊。
那邊墨玉恨不得一個問題掰成兩個問,簡直是事無巨細地盤查,錦城便挑挑揀揀地和她說。之前失憶,遇見無名,恢復記憶,再找到崔墨。
事情太多了,每一件如今看來都有其特殊的意義。
錦城可以隱去了之前差點被段慶然毒啞的事情。這些事情墨玉不需要知道了,她現在有孩子,不必有愧疚。
在讓墨玉安心這一件事情上,錦城和段慶然心照不宣地贊同。段慶然也沒有作死把之前的事情講出來,但是看著崔墨明如火炬的眼睛,他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感覺他的這位皇姐就是一顆福星,照到誰誰就能幸福似的,他還在暗暗猜測久不聞音訊的徐侍天是不是也已經開口說話了。
說真的。這位皇姐身上帶著可怕的生命力。他之前被感染過,他的墨玉現在正在被感染,而崔墨則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他一直被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