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樣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格,在皇宮中無法立足;知道這樣不加掩飾的憎恨,為后宮陰私手段所不容;知道這樣直率的小姑娘,他喜歡,而廣武帝卻討厭至極。
“你說吧,如果之后讓我發現有半點虛假,就算你是崔墨的師父,我也絕不會饒過你。”錦城后退一步,微微依著欄桿,那盞不會亮的燈就在她的頭頂搖搖晃晃,像一艘隨時都會傾頹的船。
陳文意站直,眼神仍然黏在地上,他的聲音低低的,明顯是陷入了回憶中。錦城靠在那邊想了想母后的模樣,最后竟然只想起來那件繡金絲桃花的衣裳的女子。她明明是沒見過母后穿這個的,但是如今其他的一切如云飄散,心中只記得解開絕筆信秘密的那件衣裳。
想來母后穿起來也很好看。
“我年少時期的荒唐事想必也有人和您說過,我就不再提了。我喜歡您的母親,一直都在找機會回大梁。沒想到,在入梁國邊境的時候,我不幸被傷,輾轉流離了很久,被一位老農收成養子。當我知道文悅……孝端皇后死的時候,老農也恰巧仙去,我于是一個人來了京都,暗中查探當時的事情。”
陳文意特地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錦城,發現錦城雖然斜斜地歪在那里,但是眼睛曈曈,耀如明月,知道她一直在認真聽著。深吸一口氣,繼續:“孝端皇后的事,長公主查探多年,卻根本查不到什么,那時因為當年的涉事人員都一一離奇死去。唯有兩個人,處于事情的中心卻幸免于難,一個是崔護,另一個是宜妃娘娘。而這兩個人,都不會和公主說實話。公主費了大力氣搜尋的事情,在當年,卻只要一斛珍珠就可以知道。”
“公主可記得長喜?”
錦城思索片刻,想起來,以前父皇身邊還有個高高瘦瘦的太監,名叫長喜。為人和善,但十分愛財。每次來鳳儀宮都要翡翠姐姐給他一把金瓜子。后來,他得皇帝的恩寵,被放出宮去頤養天年了。
“你收買了他?”
見錦城對長喜還有些印象,陳文意呼出一口氣:“此人十分好財,我便假作是散財的富家公子一直纏著他要他講一些宮廷秘辛給我取樂。他得了錢,我又派人誘惑他出去賭,輸了錢便再來和我說些宮中的事情換取錢財。最后他賭得一發不可收拾,便來找我要賣我一個大故事,要價一斛珍珠。我先假裝不信他,他急了,便先給我透了個底,說是事關死去的孝端皇后。”
錦城往下滑了一滑,自己意識到后立馬作緊了身體,陳文意有些擔憂地問:“公主還好吧。”
大紅色的燈籠明晃晃地刺人眼,錦城忽然意識到扮成內臣混進來的陳文意穿的是件非常喜慶的衣服。為了她的大婚,宮中所有人都發了新衣裳,統一青底紅紋,甚是好看。這樣的場景,母后看不見。
母后啊,您一心要保護的女兒要嫁人了。在嫁人之前,她一定要弄清楚當年的真相。
該報復的,崔墨會和她一起報復;該幸福的,崔墨和她也會一起幸福。
“你繼續說吧。”
“我一聽就知道機會來了,于是找了個夜黑風高的日子去見他。他那個時候已經在床上快下不來了,還眼巴巴地等著我的錢好去賭場咸魚翻身。”
陳文意好心地停了一下,因為正劇出場的時候,總要給觀眾帶點踹息的機會。
當年的因果,彎彎曲曲,像山溝中的河水。無言流淌,卻帶走了一路的花香。桃花在冰冷的河水中棲息:有的被溫柔地托在水面上,被含情脈脈的水流送到天涯海角;還有的,則被肆虐的浪花打翻在水中,抹凈她的香味,撕減她的美色,吞舔她的靈魂,叫她沉到水底,與淤泥為伴,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俗語有言: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在水底會有其他的花兒開出來么?鮮艷的還是鮮艷,落寞的只能落寞。
多可惜呀。
“我簡直都不忍心聽完整個故事。”陳文意嘆了一聲,“我實在沒法想象,當年的文悅是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我讓長喜把知道的種種都寫了下來,還動用的他的私印。他是死活不肯用,我找人來嚇唬他,說要打斷他的腿,他才小心翼翼地用了。死前百般叮囑我把那玩意燒掉,我……自然是沒有。”
“拿過來吧。”錦城的聲音飄無定根,宛若浮萍。
陳文意在懷中掏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把東西遞過去了。
當年,孝端皇后察覺宜妃與齊國質子崔護之間的私情,耐不住宜妃的軟磨硬泡的保證,答應私下里給他們情侶之間一個了斷的機會。
當時,齊國和大梁簽署協定,齊國的太皇太后掛念崔護這個孫子,一定要他回來見最后一面。崔護本已經打算啟程,就在離開的前一日,他收到了來自皇后的邀約。
“可否賞桃。”
四個字,簡直是要把崔護的血淚逼出。他有多久,沒有見過溫婉迤邐動人的笑顏;他有多久,沒有嘗到溫婉親手釀制桃花酒;他有多久,沒有聽到溫婉嬌滴滴地喚自己“崔郎”。
崔護不顧心腹的極力反對,只身前往后宮,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付給素未謀面的皇后娘娘。
和宜妃的見面非常順利,兩個人互誦衷腸,崔護發誓自己一定會強大自己的力量,總有一天要把宜妃從后宮中帶出;宜妃殷殷切切,聲聲呼喚自己的心上人。皇后身邊的大宮女翡翠在一邊盯著他們,防止他們做出出格的舉動。
事情出在皇后的宮中。
廣武帝的暗衛發現崔護的蹤跡,當他們帶著廣武帝堵到人的時候,崔護正從皇后的鳳儀宮的后門出來。穿著小太監的衣服,畏畏縮縮,沒有之后在沙場中血戰的威武。
宮中來了外男,絕對是奇恥大辱。廣武帝把崔護帶到自己的宮中,嚴加審問。
他自然是以為皇后時奸夫淫婦中的淫婦,句句責問直指中宮,毫不留情。當年,年輕氣盛的廣武帝還念念不忘陳家的寶藏,馬不停蹄地就叫人帶口信去威脅陳襲明。
當年跟在廣武帝身邊捉人,而后又去陳府傳口諭的,正是長喜。
當長喜大汗淋漓地從陳府回到宮中,之前還暴跳如雷的廣武帝顯得異常平靜,崔護一直跪在下面。長喜慢慢地挪到廣武帝身后,廣武帝甩給他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其他人都退出殿了,包括另一位經常和長喜爭寵的太監,長福。
長喜覺得那天冷森森的,他敏感的嗅覺告訴他該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廣武帝已經開口問了:“崔護,你剛才說的話,朕……沒有聽懂。”
崔護跪在下面的時候,倒有幾分之后征戰沙場的氣勢,說話毫不含糊:“臣喜歡的是溫婉,不是皇后!”
年輕的廣武帝端坐在上方,眼角眉梢都是凌厲。
有力的喝問:“那我問你為何在皇后宮中!”
崔護直起腰板,冷淡地回答:“是溫婉以死要挾皇后,見我一面。皇后才答應的。”
廣武帝的愛戀垮了,他喜歡的女人喜歡別人,還為了情人以死要挾皇后!憤怒出離他的大腦,他吩咐暗衛看好崔護,只身去了宜妃那里。
據說第二天,宜妃在自己的床上毫無生機地躺著,整個床榻幾乎都被哭濕了。侍奉她的宮女發現被子上的血跡,小心翼翼地剪下來,成為宜妃第一次承寵的證據。
廣武帝的心情還是非常陰郁,因為他忙不迭地派人送口信出去給陳襲明,加之之前在后宮中大張旗鼓地捉人,所以已經有不少的人知道宮中進了外男。
言官們上書求廣武帝找出奸夫淫婦,給天下一個交代,給皇權一個交代。宮中也各種竊竊私語。
他是真的喜歡溫婉,他……不想殺他。
之后有很多很多的時間來軟化溫婉,讓她心甘情愿地成為自己掌中的朱砂痣,他不必要現在就……現在就……殺了她。
宮里宮外喧囂甚上,也有不少人懷疑皇后的。
孝端皇后抱著自己的小公主,哭了一個晚上,最后當機立斷把小公主送到了外祖父陳襲明的家中。
皇后身邊的宮女翡翠自作主張,認罪于廣武帝,更是血濺當場。
那一朵朵的血花,砸得滿大殿都是,之后來打掃的小宮女足足用了一個晚上,才把一切都恢復成最初的模樣。
謠言直指皇后所在的鳳儀宮。
廣武帝又到宜妃那里帶了一個晚上,嬌弱的宜妃用她倔強而無辜的眼睛再一次征服了廣武帝,廣武帝暗暗下了決心,就趁此機會除掉皇后,也給宜妃和自己一個走下去的機會。
在廣武帝心中,這是多么偉大的愛情,他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犧牲掉自己結發妻子,犧牲掉陳家獻出寶藏的可能性。
可是他忘了,他本來就不喜歡自己的妻子,不喜歡她因為有太后撐腰而理直氣壯地給自己臉色,不喜歡她用皇后之銜勸阻自己的肆意妄為,不喜歡她明艷張揚的容貌,甚至不喜歡第一次見面,她裙擺上明顯是為了討好他繡的桃花圖案。
他娶她,是和陳家的一個交易;他敬她,是因為太后喜歡她。
而現在,他覺得皇后的一切都是應該屬于宜妃的。而宜妃之前沒有忘掉崔護愛上自己,也僅僅是因為自己沒能給她正妻之位。
皇后——既能成替罪羊,又能成鋪路石。
那就,讓她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