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不知誰發出一聲尖叫,項景昭只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將懷里的人往前送了送,自己便被扯進了水底。
他迷茫地回頭,發現纏在自己腰上的是個女子,頭發已有些亂了,眼神也渙散了,只是靠本能攀著自己這個救命稻草罷了。項景昭笑了笑,張嘴想說:“怎么忘了還有你?”
可他忘了如今自己人在水里,剛張嘴,冰冷的河水便嗆了進來,氣勢洶洶,仿佛要直沖破他的肺。
他抬頭看上方,冬日的暖陽透過水面照進來,白茫茫的一片,有個人影順著陽光躥進水里,一會是高云長的臉,一會又變成了別人的臉,嘴巴一張一合的,似乎在叫:“杜若,杜若?!?/p>
倏忽間那人又變成了高云長,緊繃著臉沖自己游過來。他終覺得安心了,也不做掙扎,任由冷水從自己的口鼻進去,浸透皮膚,又去浸骨骼,身子慢慢變得如灌鉛般沉重起來。
項景昭突然覺得,就這樣不掙扎也挺好,沉溺在泥沼里也挺好,放棄這太陽也挺好,不看這世界也好,雖水壓壓得自己渾身疼,可也好過人世間萬千苦痛吧……
高府上下已炸開了鍋:高家大房長子長女落了冷水,卻只略感風寒,無礙性命。江南豪紳項家大公子項景昭、州府織造局總督之女齊青青也在高府溺了水,如今均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跟隨項景昭來高家的墨軒墨情早急得掉眼淚,一遍一遍地催大夫好好整治,整個睦州府的醫館中坐診的大夫,好的壞的齊齊往高家趕。
墨軒突然大叫起來,直說幾年前項家的云管事也落過水,少爺當時用了一個法子就將人救過來了,沒幾天就好了。眾人忙趕去項家請。
項府那邊得了信,項老太太當即嚇得幾經昏厥,項仕鵬先帶了云起、錢楓趕過來,路上險些將馬鞭都甩斷了,后面柳氏也坐著馬車趕去,一應的焦急難捱。
云起騎在馬上,腿還使勁夾著馬肚,眼神冷然,牙關緊咬,腦子里想的卻是另一番事:項家這個才情驚天的大少爺要隕落了;項家庶子項景玉是個癡傻的,看著就難成大事;項仕鵬如今已年近四十,青年時就子嗣單薄,如今怕是更生不出了……
項家,要后繼無人了!
得出這個結論,他只覺眼前一陣昏花,心里猛地抽了一下,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
他不由地干咽了一口口水,可還是覺得如離了水的魚般呼吸困難。腦子里一會閃過的是大皇子的笑臉,拍著他的手說:“本王的大計全靠你從中調劑了。”一會又閃過一個中年男子的臉,臉上是與年齡十分不符的滄桑,嘴角還流著鮮血,卻依然蹬著眼睛掙扎著大喊:“他們這是要遭報應的!”
倏忽間突然傳來一聲笑語,是項景昭把著折扇湊到他跟前,指著畫上的一處說:“你這里用這樣濃的色彩,太陰郁了些,不如換上薄荷綠,配這春光才清新自然……”
于是腦中的畫面再轉來轉去,竟都離不開那個少年的面容,或喜或怒,既淡又濃。
意識到自己又在混想著,他忙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被那尖銳的疼痛一激,神臺這才換來片刻清明。
此時已到了高府門前,幾人下了馬,由下人接引著往里趕,腳步飛快。
云起抬眼看高府,胡亂地打量評比著:這邊的梅樹種得好,那邊的鐵松綠意正盛,游廊飛閣,雕欄玉砌,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可雖是看景,他的手卻不自抑地抖了起來。
他忽然醒悟過來,這時候看的什么景?這時候干什么都不能看景??!
又想,項景昭平日里那樣勤練武功,不過是落個水,總不會有什么大礙的。怕只是因為他的身份尊貴,闔府上下的人才這樣急?想自己當年也是落的冷水,且那時已是寒冬,水比現在可冷上不少,不也沒什么大礙?
應該是這樣了,必然是這樣了,他那樣的人,體質總比自己要好上許多。
如此說來,大皇子的計劃豈不又得擱置許久?他忙想做出一番嘆息扼腕的模樣,誰知內心深處竟自升騰起一片安心。這安心卻把他嚇了一跳,云起的臉色瞬間僵了起來,再不敢多想了。
這般渾渾噩噩地,終被人領進了一處房屋,外間早候著許多人,想來里面應也攢著不少人,眾人見項仕鵬來了,忙讓出一條道來。
項仕鵬先問:“什么個情況?”
眾大夫對視一眼,支支吾吾地總說不清病情,想來都是活成人精了,該說不該說,總在心里有個計較。
項仕鵬便怒了,坡口大罵:“都是一群廢物!這么多人,連個脈都診不出來嗎!”
說著就甩手往里面走,云起也暗地里咬牙,直罵江南雖富庶,找不出一個能用的大夫。
三人先進了屋,云起只顧垂著頭,忽聽項仕鵬說:“都跟進來做什么!還嫌我的兒子悶得不夠嗎!”
云起如蒙赦令,忙忙地出來了。不知怎的,他現在不想看到項景昭。
錢楓看云起出來,腳步一頓,也要往外走,卻立刻被云起攥住了腕子:“你出來做什么!之前就是你救的我,那法子也只你最會用,你出來了,誰去救他!”錢楓這才又進去了。
云起人雖出來了,還刻意站得遠了些,可卻總覺得那聲音仿佛通了靈性似的,別的閑言碎語他一概聽不見,鉆到耳朵里的只有里屋那傳出來的聲音。
只聽項仕鵬原還是怒氣沖沖,可想來是進了里間,看到了床上的項景昭,突然就沒了聲音。云起頓覺一顆心都被提了起來。又聽項仕鵬吩咐錢楓:“快去幫忙!”
云起只把錢楓當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今聽錢楓去看了,便安慰自己:“同樣是溺水,我既好了,你沒理由不能好,你若不好,那定是……”
想到這里又想不下去,腦海中突然傳來那日項景昭冷冷盯著自己說的那句話——你可覺得我是那般怕丟了臉面的人?
那樣的淡漠,那樣的狠絕,在他記憶里,項景昭從來都是笑呵呵的,即便氣極了,也是皺著眉頭,眼神里怒中帶怨,總好過那樣的面無表情。
云起終于虛弱地將額頭靠在桌沿上,再提不起絲毫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