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碼頭邊鐘樓傳出三聲不緊不慢的鐘鳴,宣告著沿運河北上京都的終點站到了。
艄公們?nèi)齼刹竭~過踏板,在碼頭上綁好繩索,這才招手示意立在船頭的伙計們叮鈴鈴搖起船艙外的銅鈴,旅客們則紛紛打開艙門涌出,在碼頭上舒展著身體。
盡管寒風陣陣,旅客們臉上一掃多日來只能待在窄小船艙中帶來的苦悶,望著北方塵安城的方向內(nèi)心不由得欣喜。
熱鬧非凡的碼頭上唯獨有一艘客船顯得冷冷清清,幾名身著輕甲的人立在船頭遲遲沒有下船,當先一人摸約二十出頭。
朝陽灑在他右側(cè)臉頰上帶來回家的喜悅,岸邊寒風吹在他左側(cè)臉頰又讓他內(nèi)心陣陣顫抖不已。
“魏弟兄,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擔心其他了,太岳府那邊有兄弟們看著,一有消息立刻用咱們的渠道送來京都,薛大人也派人傳話過來,說魏弟兄安心在家服侍老爺子,你不用擔心,一切等老爺子康復再說。”
說這話的是立在他身側(cè)稍顯年長的輕甲兵士,他們每人腰間佩著一柄短刀,刀鞘上隱約能看見“天工”兩個錦字。
魏定仁抿著嘴唇?jīng)]有說話,雙手緊緊握住說話那人的手掌上下晃動,又與身旁另外幾名陪同自己回京都的天工館侍衛(wèi)一一對視,感激之情不勝言表,直到年長的那名天工館侍衛(wèi)再次催促。
“趕緊回家去吧,魏弟兄,你大哥就是兄弟們的大哥,咱們天工館的人向來同心同德,唯一服從的就是館營使跟皇上,雖說雍定城跟太岳府之間隔著運河,可將來還有機會再見面的,說不定明年同朝為官又能一起把酒言歡啦,哈哈。”
清晨的風依然裹著昨夜風雪中的寒意緩緩流過停泊在碼頭里的船,仿佛一條看不見的河流順著塵滄運河的河道一路南下著追尋萬物復蘇的源頭,順便給沿途遇到的旅人淡淡涂上一層青白色的脂粉。
不多久,一輛馬車從塵滄運河碼頭趕到塵安城南門外,南門禁軍看到馬車上身穿天工館制式輕甲的人遞出來的一個銅牌。
那銅牌樣式精巧,捧在手中輕輕一扣銅牌側(cè)面的銅釘,隨著咯吱的一聲機括聲響,銅牌表面當即裂開,露出里面三個周邊裝飾著繁復花紋的光滑銅字——“天工館”。
在銅字四角又裝飾了四個較小的光滑銅字——“臨、都、雍、定”,正是雍定城天工館的通行令牌。
禁軍上下審視那人容貌,不過二十出頭,眼窩深陷,看起來是因為連日趕路的緣故沒有好好休息。
可是一來這輛馬車是從碼頭方向而來,乘船到京都最多神情困倦?yún)s不會有人徹夜失眠,二來天工館的公務(wù)往往是繞行至東門出入,那里離京都天工館最近。
正在禁軍猶豫間看到值守南門的校尉出來巡視,于是跑去將銅牌交到校尉手中,又將種種疑點上報。
校尉不敢大意,一來天工館的普通侍衛(wèi)往往是各地高官子弟不敢得罪,二來卻是關(guān)乎自己未來官途。
天工館只由館營使管理直接聽命于皇上,他們這些京都禁軍聽從的是京都指揮使。
而京都指揮使名義上是由皇上直接任命,中間卻也需要柱國將軍推薦與上卿府批復才會送到皇上面前,但重點是上卿府還管理著中下層將領(lǐng)的考核。
坦白說,就是免除一名將領(lǐng)只需要由將軍批準,但是想要提拔任用一名將領(lǐng)卻必須通過上卿府考核。
而這上卿府與天工館之間素來不和,要是來人有天工館文書留存,自然不會影響日后考核,可要是隨意就讓天工館的人進入京都,恐怕這輩子就只能當一名校尉了。
右手托著令牌的校尉走到馬車邊,待看清對方樣貌又吃了一驚,揣摩到今天怕是遇到了這輩子最難應(yīng)付的場面。
“是,是你呀二少爺,您是回京來看望指揮使大人的吧?”
魏定仁見禁軍許久不放行,還找來了校尉查看,本就不好的心情更是有些惱怒,因此連馬車也不下,點頭嗯了一聲作為回應(yīng)。
這樣的態(tài)度也讓南門校尉心中忐忑。
放行吧,自己這輩子怕是老死在校尉位置上了,不放行吧,得罪掌管京都三萬禁軍的京都指揮使家少爺,恐怕身為禁軍校尉的自己明天就滾去外地當府兵了。
猶豫片刻,校尉只好先把銅牌遞還回去,撐在馬車上湊近魏家二少爺耳邊低聲央告道。
“二少爺您大人有大量,小的跟您直說吧,您手里要是有天工館公文,小的立馬放行,要是沒有公文的話,您最好從東門進城,小的也知道您這次回家是看望指揮使大人的,您要是急著趕路,大不了提起這鞭子抽我一把,直接進城去。”
東林嶺一別哥哥七八天消息全無,近在眼前的塵安城中父親還病重在床,天工館的高官子弟們走遍北方十八府都是通行無阻,每年只有過年期間才會回趟京都,因此從不曾知道還需要公文才能進城這種規(guī)定。
更何況身為掌管京都三萬禁軍的京都指揮使家的公子竟然進趟城都要繞遠路才行,頓時魏定仁火冒三丈,提起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校尉身上,駕著馬車徑直進入城門。
值守城門的禁軍們不認識魏定仁,眼見此人沖撞禁軍還要闖關(guān),紛紛提起長戈就要將車攔下,卻聽見校尉大喝一聲。
“住手,都別動。”
望著揚長而去的馬車,幾名親近的禁軍圍到校尉身邊查看傷情,所幸穿著盔甲,鞭子抽在背上只是聲音響亮卻無法傷到人,但是對于馬車上那身天工館的輕甲卻都看的分明。
“沈校尉,天工館的人闖關(guān)進城,萬一讓報到上卿府里去,那些個府卿不敢得罪天工館,可是會抓著你不放的呀。”
“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值守南門的沈校尉望著城門,無力的嘆口氣。
“這位可是咱們魏嵩指揮使家的二少爺,雖說魏指揮使告病在家,一切公務(wù)都由李副指揮使處理,可是急著回家看望的二公子你們誰敢攔?誰能攔?”
京都中除了皇城外,其他地方只允許建兩層房舍,唯獨三處院落允許出現(xiàn)三層小樓,上卿府是一處,還有一處就是李府。
第三進院中正北方向是一棟三層小樓,上尖下寬,最下面一層大廳極為寬敞,但是到了第二層就變得只剩一間臥房大小,第三層看起來就是一個小閣樓,如果從院外望去只會以為是一座二層小樓而已。
黑眸青年站在門口偷偷朝里看去,立刻被大廳中的景象所吸引。
廳內(nèi)燈火輝煌,一如從外面看起來的那樣寬敞空曠,偌大的廳中只在北面墻下擺著一張可供十幾人圍坐的桌案,上面鋪著一沓攤開的圖紙似的東西。
而墻壁上并非尋常的白漆紅柱掛著些山水圖畫,反而是用一根根木樁整整齊齊排成柵欄模樣繞墻而立,無數(shù)刀槍弓箭懸掛其上,使得大廳呈現(xiàn)出一種狂野粗獷的氛圍。
照亮大廳的燈光也不是尋常人家的燈盞,而是梁上懸在半空里數(shù)十個火盆中不安的火焰發(fā)出的光芒,照在石板鋪就但已經(jīng)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折射出濃重如墨的青色光華。
但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僅僅是站在廳中的一個蒼老身影。
那老人獨自站在碩大的桌案前,頭上白發(fā)在火光照耀下反而映現(xiàn)出金色光澤,雙腳左右而立與肩同寬,雙手向前伸出不知道握著什么一動不動。
魏定真輕輕走到廳門中央正要稟報,卻被一雙小手扯著衣角拉到一旁。
“噓,爺爺這會正在練功,你現(xiàn)在打擾是要被罵的。”
“練功?練什么功是站著一動不動練的?”
一轉(zhuǎn)頭,一張素凈面龐突然湊到魏定真面前,溫熱的氣息羽毛一樣落在彼此的額頭跟下巴,卻又癢癢地沿著耳根鉆了進去,一直飄啊飄,直到落進胸膛那顆突然間變得急促的心臟上生了根。
大廳外的氣氛突然變得奇怪起來,魏定真猶豫著握住牽著自己衣角的那只手腕,然后輕輕從自己身邊挪開。
那只小手慌忙中用力掙脫,卻沒想到魏定真根本沒握緊。
啪。
“啊!”
慌亂中把手撞在門柱上的少女禁不住叫起痛來,不僅把身邊的黑眸青年嚇一跳,也驚動了大廳中的老人。
“可依。”
老人的話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爺爺叫起,少女捂著吃痛的右手默默邁進廳門,站在大廳門口低著頭不說話。
魏定真見狀連忙出聲稟報,同時也邁進廳門站在少女身側(cè)抱拳躬身行禮。
“雍定城執(zhí)戈校尉魏定真特來拜見李柱國。”
老人放下雙手轉(zhuǎn)過身來,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走到兩人面前,魏定真不敢抬頭,只好盯著面前石板上出現(xiàn)的那雙腳緊張得屏氣凝神,無數(shù)記憶在腦海中回蕩。
大風朝右柱國將軍李須拔,天下名將,風塵十八將后第一位累軍功至極的將軍,先帝在位時就已經(jīng)是第一名將。
所有將士都聽說過關(guān)于他的戰(zhàn)績,他做出的選擇永遠是敵人想不到的選擇,行兵之法大開大合,奇襲之計多不勝數(shù)。
可以說如今的大風朝論計謀,無有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