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轎、祭祖、拜天地,一套套繁瑣的程序下來,回到新房的楚嬌憐已經累得說不出話。除去繁重的頭飾,去凈房凈了身,稍稍吃了碗桂圓蓮子羹,楚嬌憐靜靜地坐在新房的喜榻上,突然嘆了口氣。
玉俏小聲道:“小姐,新娘子可不能如此長吁短嘆的,不吉利呢!可是哪里不舒服嗎?”
楚嬌憐輕輕搖了搖頭,“方才聽說,太后娘娘稱病沒有來,我估計陛下…”說著她掀起喜帕向外面看了看。
玉俏領會,開門出去看了一圈回來道:“小姐,外頭沒人,估計都去前廳討賞去了!您接著說?!?/p>
楚嬌憐才繼續道:“我估計陛下也是不想來的,我聽他話里話外都是說太后急著讓他回去。太后娘娘是真的生我的氣了,不會再理我了…”她成個婚,把身邊的人得罪了個遍,就連親人一格格的也是無限擔憂,事情辦成這樣,也真是無奈。
玉俏癟了癟嘴,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只道:“小姐別想那些了,奴婢給您倒杯水吧。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都會好的?!?/p>
楚嬌憐也只能點頭應了,折騰了一天下來渾身酸疼,想往床里邊靠一靠,卻被桂圓花生硌的呲牙咧嘴,只能老老實實地又回到床邊坐好?!暗钕率裁磿r候能回來啊,好累啊?!?/p>
玉俏笑了起來,打趣道:“小姐急什么?”
楚嬌憐一聽俏臉通紅,瞪了她一眼,將硌到自己的花生抓起兩個扔了過去,嗔道:“瞎想什么呢?!”
襄王府前廳書房,漣漪在這里坐了一整天。外面的小侍女不停地來她這里通風報信,她也從她們口中聽說了今天令人艷羨的盛世婚禮,聽說了楚家人送嫁的場面。十里紅妝,何等氣派!她冷笑一聲,對門外道:“巧荷,尋個合適的機會找到襄王殿下,告訴她書房這里有些事情求見。”
巧荷領命退下,來到前廳。夏侯殤正在矮桌敬酒,巧荷尋了個空隙在他耳邊將話帶到后便退了下去。夏侯殤看不出什么反應,繼續敬酒,過了片刻,便說自己要去方便一下,便要離開。
一眾來參加婚禮的朝臣笑了起來,有一個年輕的文臣一臉意味不明的笑,搖著酒杯開口道:“良辰良辰?!?/p>
一個龍精虎猛的武將站了起來,沖那文臣笑道:“你少在那里說那些酸文!你直接說襄王忍不住了,要先去看看新娘子不就得了?!哈哈!”眾人又是一頓哄笑。
夏侯殤并不生氣,只笑笑,又寒暄了兩句便離開了酒席,吩咐裴忠青維持秩序,獨自向書房走去。
推開書房的門,便看到漣漪在繡一件中衣,看他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針線,行禮道:“殿下?!?/p>
夏侯殤尋了一處坐了下來,問道:“尋我有何事?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語氣雖然平緩,其中的含義卻是警告。
漣漪心中一寒,咽下了心中的苦意和恨意,柔聲道:“殿下,奴婢聽說了一些今天的事,不知殿下心中想法如何?”
夏侯殤微微一愣,“你說的是何事?”他并未覺得今天有何事不妥啊。
漣漪溫和一笑,“殿下,今日楚府二位將軍接連背著新嫁娘送嫁,漣漪以為不妥,”說罷偷偷望了一眼夏侯殤不明所以的表情,繼續道:“皇家婚禮,注重禮儀。第一,新嫁娘怎可讓賤民染指,隨意觀看?第二,楚府之人不合禮數,雖說親情難舍情有可原,但是南唐兩位一品大員背著送嫁,是不是也將殿下置于尷尬的境地?就好似嫁與我們王府,是有多么委屈一般!第三,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殿下,楚府的二位將軍送嫁時可曾與你說過什么?”
夏侯殤愣愣道:“未曾?!?/p>
漣漪眸光一轉,她早已想好了他所能做出所有回答時自己應當如何挑撥,聽了他說未曾有任何吩咐,便莞爾一笑,“這便是了。他們根本沒把殿下放在眼里!他們覺得,就算不叮嚀囑咐,您也不敢怠慢她楚家小姐!”
夏侯殤心中一冷,剛剛和暖的心霎時間如置于寒冬臘月一般,卻還不死心的反問道:“他們不會吧?!?/p>
漣漪緩緩開口,“奴婢話已至此,剩下的,就要靠殿下自己揣摩了。殿下,時候不早了,您該回酒席那邊了。”
夏侯殤的思緒有些混亂,扶著額就要回到了酒席。走到長廊時見到了站在那里等候自己的裴忠青。裴忠青看他臉色不對,沉聲問道:“殿下可是哪里不適?”
夏侯殤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忠青,你今日可有看出楚府之人對本王不敬?”
裴忠青微微驚訝道:“未曾。屬下只看見依依不舍、濃濃親情的一家人,未覺不妥。”他心中百轉千回,想起襄王剛剛的方向,那是去往書房的方向,他心中一沉,又開口道:“殿下,屬下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你說來聽聽?!毕暮顨懼挥X得頭疼,讓他繼續說。
裴忠青低聲道:“殿下不妨只信自己?!闭f罷低頭,不再言語。
夏侯殤本來閉著眼等他繼續,可緩了緩沒聽到聲音,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心思依舊有些煩亂。沉吟片刻才道:“本王知曉了,你去吧?!?/p>
裴忠青躬身退下,眼眸微微瞇起。想了想,還是向新房的方向走去。
這是一處名叫“柳鶯苑”的院落,是整個襄王府最大的后宅,彰顯著王妃的身份。此刻滿園的紅綢襯托出喜慶祥和的氣息。裴忠青邁步走入,驚訝私下無人,來到窗前輕喚:“王妃,屬下裴忠青?!?/p>
正在你與玉俏偷偷分食糕餅的楚嬌憐被嚇得嗆了起來,手里的一塊糕也嚇得滾落在地,玉俏一路小跑的追隨拾起,藏在袖中,又用手胡亂抹了抹嘴邊,又跑到楚嬌憐面前,將帕子抽出,掃了掃楚嬌憐的臉。一陣慌亂細碎的聲音輕輕從屋內傳出,別人或許聽不到,可裴忠青怎能不聞?他被屋中的聲音逗得輕輕笑了起來。
屋中二人好一陣忙活,才慌忙將喜帕蓋住,玉俏開口問道:“裴大人什么事???”
裴忠青輕輕道:“屬下有些事情想提醒王妃?!?/p>
楚嬌憐愣了愣,開口道:“裴大人不妨進來說。”
裴忠青在窗外低了下頭,“不了,屬下入內對王妃清譽有損。屬下只是想提醒王妃,王府中有人居心叵測,王妃和家人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扭曲,挑撥王爺與王妃的感情,請王妃小心為上。屬下已說完,先行告退。”說罷不等楚嬌憐回答,裴忠青已經輕聲離去。
楚嬌憐雙手掀著蓋頭,一直盯著窗口。知道那個黑色人影無聲無息的消失,還在一片怔忡之中。他這話是何意?雖然與裴忠青相識不久,但他為人做事向來小心謹慎,絕不是張揚多話之人,他的話她必須細細斟酌才行。
酒席直到亥時才漸漸散去,襄王邁著虛浮的步伐回到新房,推門而入,腳步有些踉蹌,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靠住了屋中的圓桌,手按了按太陽穴。
楚嬌憐掀起喜帕,起身扶住他,對玉俏吩咐道“王爺喝多了,去倒一碗蜜水來?!?/p>
“無妨?!毕暮顨懘驍嗨?,“你們都下去吧?!彼尡娙讼氯ァ?/p>
楚嬌憐見屋里眾人紛紛退下,就剩他們二人相對而坐,略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起身親自倒了茶來邊讓夏侯殤喝下,邊道:“殿下以后就是妾身的天,殿下可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夏侯殤只直勾勾的盯著她,臉上并沒有多余的表情。楚嬌憐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了什么,只委屈的看著他。好一會詭異的沉默后,夏侯殤緩和了眸色,開口道:“你該改口了?!?/p>
楚嬌憐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羞紅了臉小聲道:“夫君?!?/p>
夏侯殤看著她的反應,腦中開始翻滾著白日里漣漪的話,攪得他頭痛欲裂。思緒混亂中,竟脫口道:“給我揉揉頭?!?/p>
楚嬌憐一愣,站起身來走到他身后,將手放在他的太陽穴處,學著印象里侍女的樣子輕輕地揉著。這種輕輕地如同抓癢一般的力度讓夏侯殤微微回神,想起她并不是漣漪,而是楚家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哪里會做這種粗使活計。不禁失笑道:“行了,不用揉了?!?/p>
楚嬌憐微微臉紅,小聲道:“我…妾身自小家中便沒什么女眷,并不知道如何侍奉夫君,妾…妾身會學的?!?/p>
夏侯殤聽著那嬌弱的聲音,回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一幕,想到親人惜別的場景,回身望了望她,“還難過嗎?”
楚嬌憐微微一愣,回答道:“好多了。以前看到別家女兒家出嫁都哭哭啼啼還覺得好笑,今日自己經這個樣子,真是讓夫君笑話了?!?/p>
夏侯殤一聽,別家女兒家出嫁竟都會哭,心中微微放松下來,“你祖父與父親對你真好。”
楚嬌憐觀察者他的神情,眼神中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心下竟有些惶惑,突然想起白日里裴忠青來找自己是莫名其妙的那些話,竟突然心中清明了起來。原來如此,肯定是有人將今日之事變了個花樣說給了殿下聽,讓他心中不快了。也許不只是今日的事情,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被無端扭曲,是誰?不出所料的話,應該是那漣漪了。楚嬌憐才心中冷笑一聲,如今她身份、地位都比漣漪高了不止幾倍,若是再深深扣住殿下的心,那漣漪就真的翻身無望了。她仗著自小服侍在他的身邊,深得信任。也許只是一個看似無意的挑唆,也會讓他心中起疑。
皇室果然都是多疑之人啊…楚嬌憐微微在心中一嘆。試探的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夏侯殤,微微遲疑才開口道:“夫君,妾身從小失了母親,父親思念母親并未續弦。祖父和父親,還有哥哥,都可憐我自小沒有母親的呵護照料,便都心疼我些。今日背嫁確實不合禮制,可也是他們心中不舍親人流露出的人之常情。祖父和父親年紀大了,竟也失聲落淚,妾身心中心疼,也沒有控制住自身情緒,讓夫君笑話了,還望夫君恕罪?!?/p>
夏侯殤微微一愣,對她的通透略微有些驚訝,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子竟和以前認識的大不相同。他定定的看著楚嬌憐的雙眸,想在其中發現類似“奸詐”“狡猾”的情緒,可他失敗了。那是一雙極其清澈、波光流轉的杏眸,看著看著,竟發現自己向來冷硬的心竟柔軟了下來。他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知道了,我沒有怪你。今日你也辛苦了,早點歇下吧?!闭f罷便一手去拉床帳,一手把楚嬌憐往床里面拖。
楚嬌憐的臉頓時如煮熟的蝦子一般,僵在那里不肯動彈。夏侯殤看著她臉色通紅的樣子,眸中的神色又柔了柔道:“別怕?!?/p>
楚嬌憐將貝齒咬住櫻唇,猶豫的走向他。夏侯殤的心慢慢柔和下來,凝望著眼前自己的王妃,喜帕雖被她自己掀了起來,卻還是搭在鳳冠之上。并蒂牡丹的花鈿、嬌羞的杏眸、粉紅的面頰、微嘟的櫻唇、婀娜的身段兒……夏侯殤仿佛今日才認識她一般,心中泛起一絲初見一般的驚艷、歡喜。他彎起嘴角,輕輕啟唇道:“憐兒,別怕。”說罷,將她攬入懷中,伸手去拉床帳。
紅幔帳下,旖旎春光,不言而喻。
京城第一酒樓明翠樓內的頂層雅間內,夏侯羽承靜靜靠窗而坐,向外望去。他已經如此快六個時辰了,天都已經蒙蒙亮了起來,他還坐在那里。
小廝向佗實在擔心,便也湊過去順著他望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沒有啊……他低頭思索片刻,又抬頭向外望了望,原來,他家殿下是在朝襄王府的方向望。“殿下…咱們走吧。何必留在這里徒增悲傷?”
夏侯羽承紋絲不動,過了半晌才聽到他沙啞的聲音:“酒?!?/p>
向佗擔憂,不肯動彈,“殿下,您這樣…”
“酒?!毕暮钣鸪杏珠_口道。
向佗看了看他家殿下憔悴的模樣,原本溫潤的面容消瘦不堪,胡茬也沒有及時清理,衣衫和發絲也有些凌亂。他何時見過殿下這般?心疼不已又毫無辦法,只能咬咬牙,嘆了口氣道:“是。”說罷轉身出去招呼小二上酒。
“啪——!”的一聲,夏侯羽承已經摔了第三個空酒壇子。向佗縮在墻角不敢動彈,只膽戰的望著他家殿下赤紅的雙眼。
“再拿酒來!”夏侯羽承拎著第四壇酒,吩咐向佗再去拿酒。
向佗心一橫,沖他說道:“殿下!不能再喝了!您就是殺了奴才,也不能再喝了!”
夏侯羽承滿面殺氣,橫沖過來一把抓住向佗的衣襟,怒氣沖天??蛇^了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進不出慘淡淡的笑了起來?!氨就跖c你置氣做什么?罷了,這時候,喝再多的就也消不了愁…”他轉頭又向襄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吧…走吧…”說罷有些踉蹌的向樓下走去。
主仆二人還沒有下到一樓,就看到太后宮內的錦繡匆匆而來。看到被攙扶著的夏侯羽承,低聲道:“殿下,太后請您進宮一趟?!?/p>
夏侯羽承微微一怔,淡淡道:“容本王回去更衣,再進宮看望母后?!?/p>
錦繡笑著搖了搖頭,“殿下,太后娘娘說了,就這樣把您抓進宮。”
夏侯羽承淡淡笑了聲,“本王這樣,恐怕要嚇到母后?!?/p>
錦繡低聲道:“太后娘娘猜到您今日定會在京中,也必定會郁郁寡歡,特地命奴婢此時前來。具體太后娘娘有何用意,奴婢不敢揣測?!?/p>
夏侯羽承嘆了一聲道:“好吧,本王隨你進宮。”
萬壽宮內,太后呼吸有些急促,緊緊盯著頹廢的夏侯羽承,氣的手都微微發抖,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夏侯羽承微微抬眸,看到太后氣得發抖,想出聲安慰,卻不知說些什么,只能低頭不語。
錦繡給太后順了好一會氣,她才開口道:“你這傻孩子,這是何苦啊?!你這樣…母后要多心疼!世間的好女子多的是,可母后就你這么一個好孩子…”
夏侯羽承虛弱的笑笑,“母后,皇兄也是您的好孩子啊?!?/p>
太后瞪了他一眼,“他?他都成老頭子了,什么好孩子!你才是哀家心尖尖上的好孩子啊!…你別跟哀家打岔!承兒啊,母后雖然也希望你與她…可如今木已成舟,母后在為你尋更好的…”
“母后,不必為兒臣擔心,兒臣這是唯一一次失態,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會了?!毕暮钣鸪杏行┢D難的閉了閉眼睛。
“是嗎?”太后表示懷疑,“若是不怕睹人思人、睹物思人,你怎么這么久不來看哀家?這都大半年了!”
夏侯羽承微微一怔,“母后,兒臣前日回京才來看過您啊?!?/p>
太后也微微怔住,回頭望了一眼錦繡,見錦繡點了點頭,才沉思了起來。夏侯羽承微微心驚,輕輕開口喚道:“母后…”
太后看了看他,笑了笑,“無礙無礙,事情太多攪得哀家頭疼,總愛犯糊涂,沒事的。你記得有時間就常常來看望母后就好,去吧去吧,去跟你皇兄談談心,哀家累了,想睡會?!闭f罷便起身要走。
“母后,呂州災情已得到控制,但還有一些善后之事需要處理。待兒臣解決完呂州災情,就馬上回來日日孝敬母后!”
太后只揮了揮手道:“知道了,去吧,去吧?!毕暮钣鸪兄坏棉D身出了殿外。剛邁下臺階,便聽到錦繡的聲音,“殿下請留步。”
夏侯羽承回過神來,看見錦繡便開口問道:“本王正要找你,母后她…是怎么回事?”
錦繡抿了抿唇,眼中含滿擔憂,猶豫了片刻才道:“太后娘娘不讓奴婢說,可奴婢看著近些日子,太后的癥狀愈發嚴重了?!?/p>
夏侯羽承咽了咽喉間的苦澀,艱難道:“此事多久了?”
“最初的時候距現在有兩年了?!卞\繡道。
“你說什么?!兩年?!”夏侯羽承瞪大了眼睛,聲音不由的抬高了幾分。
“殿下,您小些聲音。太后娘娘不讓奴婢說的。”錦繡慌張的將手抬了抬,做禁聲狀。
“御醫看過了嗎?怎么說?”他沉聲問道,俊秀的眉毛擰在一起。
“看過了,所有御醫都看過了,都看不出病癥。所以太后娘娘怕陛下跟您擔心,才不讓奴婢們和御醫透露半個字?!卞\繡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
夏侯羽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啞聲道:“我出宮請一個人來?!闭f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