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溪看了嚴子洄一眼,沒有像往常一樣故意和她斗嘴。卜海像是沒有聽到旁邊嚴子洄的大聲質問,和顏悅色地問方子溪:“我們回去吧?”
方子溪無所謂地點點頭。
卜海回頭面向杜行舟,神色又恢復冷冰冰的:“杜掌門,把何來山的法器交回來吧。”
卜海這樣大喇喇地在歸一派搗亂,雖然沒弄出人命,但小廣場四處亂七八糟,像是被颶風摧毀過一樣,還有不少門人眼角青腫,更別提剛才湮失控后留下的毫無生機的痕跡了——可卜海面對歸一掌門杜行舟的時候,卻臉色如常,一點愧疚或者懊惱都沒有,反而理所應當地討要被對方收繳的法器。
杜行舟迎上卜海的眼神,不須多說,便知道她這樣過分的態度從何而來——她認為歸一派欠她們卜家的。
而要命的是,杜行舟這個教主也這樣覺得的。這樣的認知讓他沒有過多向何來山報復或者討要說法。他什么也沒說,這樣就將剛才差點把門派給毀掉的湮輕易地還給了卜海。
卜海收起了湮,正準備帶著方子溪、率何來山的人回去,杜行舟卻說:“慢著,你們的教眾得留下。”
卜海回頭謹慎地打量杜行舟。
“你們把我歸一派弄成這樣,不整理如初,一個魔教教徒也不許走。”杜行舟朝這一片爛攤子揮了下手。
卜海本要拒絕,但轉念一想這到底是方子溪成長了十余年的師門,她沒必要在這里和杜行舟置氣,反倒在侄子面前顯得小氣了,于是干脆地答應了,扭頭吩咐教眾們幫歸一派的人把小廣場收拾好,把傷了的道修都治好,弄倒了的花花草草也得恢復原樣。
卜海拔出劍,準備離開,杜行舟卻又將她擋住了。“卜教主,二十年未見,當真不打算留下來喝杯酒再走?”
這兩人從前似乎像是很熟絡的樣子,可現在又散發著硬邦邦的生疏勁兒。從前卜天和康行芊的死,大約成了他們中間一根拔不去的刺。
卜海沒說答應,卻把劍收了回去。
杜行舟臉上泛起笑意。
杜行舟邀卜海午宴,同時也順便帶上了葉織:“這位小友方才幫了門下不才子弟不少忙,也一同來吧。”
同去的還有杜行舟的四個親傳弟子——其中方子溪已經是作為卜海那一方的客人了。
被留在小廣場上的歸一派和何來山門人教眾們都面面相覷,他們怎么也料不到本應該是水火不容的兩位大人,怎么不僅沒打起來,反就忽然客客氣氣的一同走了,這好比是看到日月挨著同時出現一樣令人匪夷所思。
卜海的手下不敢妄議她。而杜行舟不在乎門人們的看法。他們并肩從白玉磚的小道走,那里距離杜行舟的院子稍稍有些繞路,但是風景更好一些,可以看到崖景。
看卜海的樣子,不像是第一次在這里漫步。
杜行舟同卜海在前面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冷的要死,讓人不禁要懷疑他們是不是用什么特殊的辦法在無聲交流。
小輩們隔了七八丈遠走在后面。葉織四處打量著沿途的風景,順便注意著前面兩個門派之主的動靜。趙羽似乎想和嚴子洄說什么,不過嚴子洄敷衍地抱了抱他,然后將矛頭對準方子溪。
“你背叛師門!”她說:“之前的十幾年的日子,你隨便就這樣拋棄了?當真是輕松的很吶。”
嚴子洄過分較真的個性在這時候加倍放大,她恨不得潑盆冷水在方子溪頭上,讓他清醒清醒,讓他想到——道修中最杰出的青年才俊歸一四子,其中一個叛入魔教,是對歸一派聲譽多大的打擊。
方子溪恍若未聞。
“方子溪!”
方子溪稍稍頓了下腳步:“方子溪是師父帶我入門時給我起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原本的名字是卜云笛。”他說:“我親生母親給我起的名字。”
方子溪第一次對同伴們親口承認他的母親,嚴子洄住了嘴,但依舊嚴厲地看著他。
“所以你從一開始入門,就打著壞主意是嗎?”
方子溪說:“我入門之后才得知了真正身份。”
他想起掌門出現在他家門口,告訴他父母他是修道的好苗子時,他們欣喜的表情——那時方子溪尚不知道,他那個優渥的家庭和他并沒有半分血緣關系。
后來入門,按照慣例每個弟子在師父的收徒儀式上,都要撫摸那塊緣源石以作記錄。他摸上那塊石頭,原本雪白的緣源石卻變成了鵝黃色……
他從那時開始覺得不對勁。
方子溪花了十幾年想要搞清自己是誰,想要弄清楚他父輩的故事,他曾經最急迫地想知道親生父母缺席他童年的原因,想成為一個報仇者。
過了那段時期后,他漸漸忘掉了那些仇恨,心里最放不下的事情,是卜這個姓氏。
他想搞清楚自己是誰,自己的血脈意味著什么。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
也許他前一天晚上任由烏煙在溪水里投毒的事情有所幫助,總之,他之前淺薄的報復心態都煙消云散了,現在對他最重要的是,他要知道他曾經的父母。
卜海是小卜天五六歲的親妹妹,方子溪第一次見到和他血緣如此相近、密不可分的人。
她剛才只是給方子溪講了幾個卜天的小故事,就讓方子溪意識到,自己是如此渴望知道從前的一切。他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也有這個權力。
這些心理活動,方子溪也許會在沒人的時候同最敬重的大師兄講講,可他絕對沒興趣同嚴子洄交代。
他望了望前方卜海的背影——一個魔修的教主。
魔修。一個貶義的詞匯。可方子溪自己也擁有二分之一魔修的血脈。
嚴子洄的斥責在方子溪這里沒有得到回應,她神色發沉,后面一段時間都不怎么講話,讓鹿子澗安慰了好幾句:“子溪想要找回身世,也沒辦法。今后總會再見面的。”
嚴子洄恨恨的表情表明,她沒怎么把這些話聽進去。
席上杜行舟很是多講了些從前的小事情,讓后輩們更加聽明白——從前不僅康行芊和卜天關系很親密,杜行舟和卜海曾也是能講的上話的好友。
零零碎碎聽了些從前的故事。席間嚴子洄出去了好一會兒,回來的時候飯已經差不多吃完了。她再也沒動一下筷子,反而忙著低聲催促趙羽快些回山門:“……對了,葉修者也早些回去吧,這兒沒什么熱鬧可看了。”
后來想想,嚴子洄確實在那件事情發生前警告過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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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了幾斷不牽扯那段特定往事的、只和快意江湖有關的記憶里的細枝末節,本來嚴肅得像冰塊一樣的卜海,漸漸要融化下來,神色里帶著些暖意。
“所以他入歸一派,當時怎么就沒檢查出他的血統呢?”卜海忽然又想起了緣源石的事情,她言語間戴上了笑意,堅冰一樣的氣氛變得暖有幾分其樂融融的樣子。卜海瞇起眼睛,回憶過去的時候,人的態度通常總是懶洋洋的。
杜行舟給出的解釋是,他幫助方子溪掩人耳目:“我想在近處看看他的成長。”而且杜行舟心里也有一個執念:他覺得,康行芊的兒子必須是學著她修道。
吃飯之后,又喝了些酒,賞魚,撈螃蟹。
然后忽然天色暗了下來。
一股宏大的、幾百種整齊劃一的修者氣息從遠處出現,然后迅速地逼近。
杜行舟放下手里的酒杯,頭一個站起來。
“子洄呢?”他環視席間,驀地一愣。
康行芊也站起來,她揚首感受了幾息,然后面色僵硬:“這是麒麟殿的人!”
麒麟殿是國家的鋼刃。他們由一群隸屬于國家的修者組成。
現在這數量大到恐怖的麒麟殿修者,包圍住了歸一派。
康行芊臉色沉下來:“杜行舟,這是你設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