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靜望了一眼橫躺床榻之人,性命攸關的驚心動魄中,他竟然是悠然自得的神色,不由跺腳,提醒他道:“還不躲起來。”
“躲什么躲,本就是一路隨你而來,跟他明刀明槍地爭斗,我也不怕。”
她懶得搭理他的胡言亂語,只好扯開金秋色牡丹床單,凌空遮擋他慵懶的身子,那床單像鋪天的蓋頭,細若流水,隨風飄落,漸漸遮掩她的意亂清秀,而清雅的香氣隨著壓縮的空氣竄進了他的心肺,他情不自禁扯住即將離去的褐色麻布馬甲,卻被她倉皇打掉,待他的腦袋從被單里鉆出來,只瞧得見晃晃動動的五彩線絡盤花簾,若隱若現映著昏暗的迷離。
“靜小姐!”
來人手捏禮帽,躬身哈腰,抬起那張粗糙的中年臉孔時,她暗暗一驚,是前庭匯報的下屬:“鈞少爺派了在下接靜小姐回府,車已經在下面等候了。”
以為那個“鈞少爺”腦子里裝滿了抓獲兇手的法子,沒想到他還顧著她的人身安危,懂得將計就計。她急于逃離,來不得多想,來不及反問“老爺和太太默許了”,直接言道:“你稍等我會兒,我收拾行裝。”
行李箱里有姨丈的函件有打點的錢財,不能丟失。
“還真夠積極的,不過兩分鐘的時間,都迫不及待娶你進門了,我倒想看看,你在他家能待多久。”身后是幾盡嘲諷幾盡奚落的嗤笑。
他仿佛是平添美麗畫卷的一記敗筆,不是惹得她立眉嗔目便是羞怒相激,也不在乎他是何方神圣了,她毫不避諱地看著他打理衣裝,壓抑著波濤洶涌,只顧回道:“活著是他家的人,死了是他家的鬼,生生世世,我是不打算出來了。”
“真是烈女啊!怕只怕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你一門心思地嫁過去,人家未必領你的情。看在我從南洋追過來的份兒上,你還是嫁給我得了,他能給你的,我雙倍奉上。”他低頭整理袖口,動作優雅,不失貴氣。
她嘴角冷笑,盤點行李,說道:“我不稀罕。”
而等候門外的劉伯寬此刻是云里霧里辨不清是非,接到少帥馮梓鈞的命令,來接上等客房的宛靜小姐回大帥府,貼身保護,并且告知了他,千辛萬苦布局逮捕的北方高官也許正窩藏于此,讓他小心周旋,隨即應變,救出小姐后,立即派人圍剿,可是現在,聽到里屋熟視無睹的談話閑聊,他又心神不定,橫生疑惑,不清楚那人是到底是敵是友,是善是惡,想著少帥不能讓小姐有意外的千叮萬囑,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宛靜匆匆收拾妥當的行李箱,卻被人毫不吝嗇地提在手中,她凜然一驚,疑慮盈腮,他淡然微笑:“你一個人,我不放心,還是送你一程。”
她忽然發現自己掘開了一座千年古墓,走不到盡頭,找不到出口,而他是古墓里陰魂不散的孤魂,纏著她不放。跟來人介紹的時候,她想報出表哥的名號引人懷疑,又被他搶先一步,伸手客套,彬彬有禮,說:“叫我四爺好了,我是宛靜的師兄,剛從南洋回來。”
劉伯寬面帶笑容,拘謹行禮,接了他手中的箱子,前面引路。
官兵五尺之距排列,從上房直至前門庭。
旅館里每一個人似乎得了指示,不敢上前說話,不敢大聲放肆。
他手腕里隨時隨地能掏出的槍支有恃無恐抵在她的腰上,她不得不對每一個笑臉相迎的人露出淡雅清新的笑,當眼波流轉到譚彥卿的驚恐時,她停下腳步,不顧生死地發了話:“彥卿叔,你放心好了,他會好好待我的。”
客站里沖出莽撞如山的官兵,譚彥卿一時間緩不過神,聽說長官抓人,又聽聞所抓之人正藏匿在表小姐就寢的客房,他頓時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少爺出了事,表小姐是萬萬不能再出事的。這會子,瞧見陌生的男子摟著她的腰從樓上下來,焦急不安的他幾乎魂不附體,可再定睛一看,分明是琛州遇到的瘟神。表小姐說不會有危險,那便真的是不會有危險吧!何況有幾十名官兵把守,那人有天大的能耐,要想活命,也只能拿小姐做人質。他沉著回話:“表小姐,還有什么要交代彥卿的。”
“你先在客棧等著,明兒,我想置備些東西,給姨媽帶回去。”
譚彥卿老老實實應聲:“哎!”
這似乎是一場沒完沒了地戲,她如此跟著他,在官兵的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安全的譚家客棧,重新坐在了轎車后排,開始了新一輪漫無邊際糊弄世人的閑聊。
車行至人煙稠密的繁華地段時,張澤霖突然對前排司機下令:“停車。”劉伯寬一直悄無聲息地聽著閑談,極力辨別出兩人實質的關系,驟然聽到命令聲,渾然一顫,未回話,陡然間又聽到女子挑釁的聲音:“不是說送佛送到西嗎?害怕他揍你?”
張澤霖毫不介意她的嘲弄,開了車門,笑著回話:“別以為我從南洋跟過來是單戀你一枝花。這世上比你漂亮溫柔的女人多得是,我何必自個犯賤,在你這兒栽跟頭?”說完,甩了車門,直奔歌聲繚繞的鳳凰歌廳,逍遙而去。
宛靜癱靠在空蕩的后椅,輕吐了胸悶之氣,平復了躁亂心跳,方對副駕駛位置的長官說:“先生,你還是送我回譚家客棧吧!”
“不行,我是奉命行事,必須安全送你去府邸。”劉伯寬規矩做事,有板有眼。
她解釋:“我跟你的鈞少爺是在演戲,戲曲已經落幕了,沒必要當真。”
劉伯寬不罷不休:“鈞少爺說過,要保護小姐的安危。他安排完工作,會來檢查劉某是否克職兢守。”
瞧見后車鏡中認真警備的眼神,她只好將實現移至窗外的燈紅酒綠,繼而是越來越清淡的鶯歌燕舞,接著是忽明忽暗的空寂,最后轎車駛進了官兵把守的大宅子。宅子里建筑成群,崢嶸軒峻,車燈閃過的每一處解是佳木蘢蔥,藤蘿掩映。在四合小院停下時,劉伯寬躬身打開車門請出貴客,宛靜欠身回禮,隨意望了一眼燈火通亮的院子,門庭懸掛的赤金青地大匾寫著“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