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夜色映照著大雨沖洗后無塵的青石街道,道路上斜枝庇蔭光怪陸離,斑斑影影的皎潔與絲絲點點的黑暗交錯而過,漸漸印入憂傷平息的眼眸。
車子暢行無阻行使在大道,似乎朝向他潛意識的家,雖不知他家院多大,單單憑借他深長若虛的身份,隱隱透露的門庭事態,還有何家父子談話間的趨炎敬畏,想必不是家世顯赫,亦是權傾當局,對于這種根深四海的宅門,她是再也不想撞破膽量越雷池半步,抹掉梨溶翠袖的桃紅淚,她恢復靜若谷松的神態,請求他說,找一處鄰近的旅館,放下她便可以了。
他目光匯聚,嘴角掩飾不過掛心:“住在旅館,我如何放心得下,這里雖然是順德城,我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隨時隨地地照顧到你。”
方才的黯然神傷已煙消云散,她眉梢吊彎,唇齒微露,對他道了謝,說道:“南洋的兩年,我一直住在旅店,過半工半讀的生活,對那里似乎比高墻林立的琉璃瓦閣還要熟悉,你不用擔心。”
他瞳孔驚愕,儼然不相信剛才那句出自家財萬貫的譚家表小姐之口,瞧見他默言無答,她淺淺一笑,肯定道:“句句誠實,絕無虛言。”
他面目認真,搖了搖頭,體貼回話:“我只是在想,若是那時我在你身邊,決不會讓你一人流落異鄉,漂泊在外。”
她彎彎的睫毛微微一怔,仿佛碧玉連天的一朵清荷迎風抵擋天界暴雨,生怕不小心的一滴落盡了眼眶的心湖,再也無法維持晚煙直炊的平靜,她不得不低垂下額頭,擺弄起旗袍衣角上藍紫色的梅花衣扣,眼神忽地白芒,只能迷迷離離地看到鑲邊的紫色花布印著一簇簇花朵圖案,一絲冰涼氣息不知何時侵襲了她煩躁不安的指尖,她模糊的視線終認清楚那一朵朵原是暗紅滴血的玫瑰。
“我朋友在這附近有所閑置的別院,待會兒可以向他租借,雖然比不上家里方便舒適,至少比順德大大小小的旅館安逸,你覺得可好?”他手指纖長,掌心卻大,不費一絲力氣便將她的雙手牢牢包裹了住。
也許是最深藏的心脆柔弱不經意顯出了廬山真面,她再無需用冷梅的高傲偽裝著堅強,面對他坦誠相待的關懷備至,她宛若湖岸蘆葦,點頭笑迎。
得到允諾,他朗聲對司機下令:“去紫陽路。”
今日發生之事可比群獸,來得迅猛,來得激烈,依著他結識溫暖的臂膀,困倦疲憊隨之侵來,她微閉的眼瞼上儼然飄落了一根絲發,沉如磐石,壓得它澀如緞錦無力睜張開。
待嘎然而止的剎車聲驚醒夜幕,恍然中又是氣派雄壯的守門石獅,她心里一驚,頓時睡意全無。
這別院哪里是閑置已久、墻垣朽敗、雜草橫生的跡象!
漢白玉石階在月光下剔透玲瓏,門上凸凹鐵釘好似真金白銀打造,色澤閃耀,堅不可摧,門檐旁兩只大紅燈籠一面印著“花開富貴”,一面印著“孫宅”,照映出赤金匾額上游龍飛舞的四個大字“孫氏壁苑”。
壁苑?
別院?
如若他口中閑置的別院如此奢華氣派,她決然不會接受他的安排。
司機悄然在門口等候,不過眨眼的功夫,沉厚的鐵門裂出一道縫隙,來人見到司機凜然一震,躬身出門,右手微扯起灰色大褂,畢恭畢敬地行了大禮,隨即命人大敞門庭,迎接貴客。
聽不清司機說了些什么,只是瞧他眼神示意了階梯下的轎車。來人又慌忙下來樓梯,到了車窗前,唯唯諾諾,彎腰喚了聲:“四少爺!”
張澤霖隨意問道:“二哥呢?”
來人絲毫不敢隱瞞,低頭回話:“老爺他今晚歇息得早,人馬上就到,請四爺你莫怪!”
張澤霖聽罷爽朗笑道:“我不怪他,只是他心里莫要罵我才好。”
來人生怕被誤會,忙解釋道:“哪敢!哪敢!”
兩人正寒暄家族理事,忽然又從門里闖出一人,身著白色睡褂白色褲子,邊系短褂衣扣邊趕忙步子,腳下的鞋子一拖黑色一拖白色,顯然是匆忙中胡亂穿了一通又來不及換下。走進車旁,看清輪廓,宛靜赫然一驚,這分明是早晨接她去獵場的司機,孫先生。
孫銘傳亦是發現了轎車后排靜默的宛靜,臉色微涼,隨之沉著喊道:“四少爺!”
張澤霖一副坦然,問道:“二哥,你家北郊的那座宅子最近可有人租賃?”
孫銘傳輕輕“噢”了一聲,頃刻明白了對方話里的意思,回話道:“烏衣巷的梅香樓前些日子剛被租了出去,如果四少爺喜歡,我馬上派人……”
“算了。”一旁的宛靜知道打斷談話有違禮數,不禁羞愧難當,面頰緋紅,對身旁之人莞爾而笑道:“不必勞煩孫先生了,我想還是隨便找個客棧歇息落腳吧!”瞧他眉頭微皺,甚是為難,她又勸說道:“既然已經租了出去,讓人連夜搬出來無家可歸,實在是不妥......”
她話未說完,不想被孫銘傳淋漓的音色壓了過去:“四少爺,余小姐若是不嫌棄,壁苑里正有一處空閑閣樓,是當年接待外使特意建造的。”
好不容易找到離去的借口,又被人輕易擋了回去,宛靜晦澀接道:“既然是為外使設置,我一個百姓人家怎好住了進去!我看......”
“余小姐舉止嫻雅,情性賢淑,一看便知是名門之后,怎會是尋常百姓?再說,您從許昌遠道兒來,又是四少爺的貴客,也算是順德府的外使,寓情于理,住在里面都不為過。”孫銘傳接過話耐心解釋道。
她正欲推脫,被張澤霖攜了雙手,溫柔安慰道:“還是聽二哥的吧!畢竟這里比起客棧旅館更讓我放心!”不待她答應,他又轉首對孫銘傳下令道:“這樣吧!閣樓算是我租借下來的,租金照付,時間不定。”
孫銘傳腰身挺直,腳跟相撞,聲音輕微卻有力:“是。”隨即打開車門,請出客人,不留半分余地。宛靜推托不過,只好下了車,臨走聽到主人低聲提醒管事“小心小姐行李”時,內心不免又多了份不安。
壁苑假山玲瓏,芭蕉婆娑,南方水秀氣息的建筑卻硬生生地壓得她喘不過氣,似乎這園子越是奢華,越是表露出他的非同一般,行走在迂回曲折的回廊,望著前方不知名的黑暗昏色,她仿佛一步步瀕臨懸崖峭壁,命懸一線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