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識得這把槍,是渾身翻不出信物,隨手送于她的。
那時,他只想,她帶著它能記得他。可他料想不到,今時今日,他反被這把給予厚望的東西威逼脅迫。
“都給我出去!”
一葉芭蕉不時敲打著紋窗,錚錚作響,暗藏在葉子里的水珠亦愈積愈多,折射起七彩陽光,撩眼得禁。許是被這寂靜屋子里依然對準宛靜的數(shù)只槍膛給鎮(zhèn)住了,許是在萬箭齊發(fā)的一瞬,芭蕉也動了惻隱之心,那珠子便嘩啦啦地傾瀉,瀉了一地。
得不到人應(yīng)答,他血液膨脹,眼紅眉青,回頭大怒道:“都給我滾出去!”
眾人聽令散去,肅殺的空間只剩下用恨意來偽裝堅強的一幕:那舉槍的胳膊痛得麻木,顫顫抖抖的手指卻拼死摳著扳機,那眸子里亮晶晶的東西一閃一閃,上下滑動的喉嚨卻拼命吞咽著屈辱。他距離她很近,近得看得清她神色里一動一靜間的傷心委屈,近得聞得到她無聲嗚咽發(fā)出的無助悲憫。
“你殺了我,也救不了譚世棠。”
他聲音輕如稻草,卻重重壓在垂死掙扎的駱駝上。
“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沒打算殺你。”
方才的一幕,她的心已是涼了,靜了,她想嘲笑自己,竟然可以冷靜地摸出槍來挽救最后的尊嚴,竟然對他一直存著莫名其妙的幻想,幻想他真心實意喜歡她,會放了表哥,然后娶她,她余宛靜怎么傻到這種地步?
她緩緩移動那把輕巧雅致的槍支對準自己,笑了,彎彎的眼睛容不下?lián)u搖欲醉的淚,它們激流洶涌地淌了出來,全灌進他的手心:“記得剛回許昌,第一次聽到槍響,第一次聞到血的味道,我好害怕,嚇得躲進你懷里。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著,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中了槍,還會不會遇上你,不小心聞到自己的血腥味道,還會不會像起初那樣被你抱著?”
一聲槍鳴。
沒有征兆。
玻璃如同潑灑的研墨,震塌了天地,劈哩嘩啦傾倒堂內(nèi),碎珠片子躍了兩三尺高,急流勇進,爭先恐后,涌向四方。
槍膛口冒出的淡淡青色煙霧散發(fā)著濃烈的火藥味,混著他一起一伏不能平靜的心跳,圍繞在沙發(fā)上面色安然的人身邊不肯散去。
門外霎那沖進四五個人,手舉鋼槍,個個整裝待發(fā),瞄準屋子里的人,碰到他怒不可遏的眼神時,又瞬間收斂起槍膛,整齊刷刷地敬禮回避。
他額上的汗流過冷縮的毛孔,啪噠啪噠地滴在地上,浸濕的后背在炎炎午后澀澀顫動,他想攬起無聲無息的她,可發(fā)軟的手指幾乎扶不起她輕浮的柔肩,他想呼喚她的名字,可嚇懵的喉嚨干裂疼痛,幾乎窒息的肺部散不出一絲活氣。
一秒,如果他判斷失誤一秒……
他緊緊貼著溫暖細膩的臉頰,一刻也不愿放手:“我放他,我放譚世棠,為了你,我放他。”
她一動不動,像死寂了般,任他抱著。
許久。
他放開她撥了秘書的電話,下了兩道命令:一是馬上去淑媛坊購置一件上好衣料的旗袍,做工要精細精良,深藍色的棉布料子,二是通知孫銘傳去監(jiān)獄提取譚世棠,若是譚世棠有任何意外損傷,軍法處置。掛了電話,他又慌忙取下那件戎裝上衣小心謹慎地搭在她身上,遮掩住凌亂不堪。
他妥協(xié)了,妥協(xié)得徹徹底底。
秘書送來衣服后,他下令支開了走廊上的所有官兵,抱她去了隔壁的專門休息室,準備動手幫她解開頸脖處的紐扣時,被她制止了住。她面部雖有了血色,腦袋似乎被槍響聲震亂了思維,暈暈乎乎地說道:“我自己來!”聽到她話語間脾氣詳和,他安心地說:“換好了,我們一起去監(jiān)獄!”她乖乖點了點頭,背過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避諱,脫掉了撕裂的衣裳。而他本該側(cè)身躲避,卻是癡如石像,挪不動眼睛,怔怔地怵立在那里,儼然她現(xiàn)在什么都已經(jīng)是了他的。
未時光景,知了的狂鳴在葉喪枝軟之時多了份孤單的悲情。
譚彥卿老實巴交地守在順德監(jiān)獄大門,左右徘徊,遠遠看到奔馳而近的車撩起滾滾煙塵,忙閃至大門一側(cè)讓路。自從接到陌生人電話,通知他來監(jiān)獄領(lǐng)走譚世棠,他那顆焦躁不安的心沒有停歇反而是越發(fā)地緊張激動。在何家老爺?shù)呐阃聛砹吮O(jiān)獄,被擋在了大門外,他才考慮到是不是誰人開了玩笑,可細細回想起那通電話里隱隱透出的威嚴,他又情愿在此等待三五個時辰,也不能放過極其渺茫的希望。
黑色大氣的轎車在臨近大門前停了住,車門打開的一霎,他微微瞇起的眼睛陡然睜得渾圓,表小姐?怎么是表小姐?可似乎又不是她,表小姐沒那么清瘦,她的酒窩一直很圓潤很可愛,可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好像只剩下一張面皮,好像微微的風(fēng)拂過,便會把單薄的她吹到幾里之外,她雖然是微笑著走向自己,可憔悴得讓人心疼,完全沒了一個月前的活潑開朗,灑脫自信。當(dāng)被她握住皺紋黝黑的手,感受到那份難以置信的真實時,他心底淚水縱橫,強忍住心酸,方才喊了聲:“表小姐,怎么是你?”
“我不是說過嗎?表哥會安然無恙地跟你回許昌。”她的手也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青色靜脈凸凹明顯,連嗓音都是軟弱中透著嘶啞。
“表小姐,你這段時間是怎么過來的?看你都瘦得……”譚彥卿未來得及多說兩句,恍然看到悄悄跟隨在宛靜身后威風(fēng)凜凜的人,后面的話怎么也發(fā)不出來。那個人,他再熟悉不過,每一次見面都能令他提心吊膽,魂飛魄散。
張澤霖挽過宛靜的腰拉至身邊,毫不避諱跟她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湊近她說話,眼睛卻是犀如利劍瞪著譚彥卿:“談完了,早點兒讓他們走人,興許還能趕上最后一班回許昌的客船。”
他既是在提醒她,自己可能隨時改變主意,也是在告誡她,他不喜歡看到她跟譚家人熱情,特別是現(xiàn)在。
迎著譚彥卿憂憂心心的目光,她順從的點頭只想告之,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去告訴姨丈,她已經(jīng)身有所屬,不會尋死覓活嫁給表哥,不會放礙著譚家:“彥卿叔,你在這里安心等表哥。待會兒我可能送不了你們?nèi)|平。回去若是姨丈問起我,就說:我會在順德待一段日子,請他和姨媽莫掛念。”交待完后,她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離開,不顧譚彥卿口中的一聲聲“表小姐”又上了轎車。
而譚彥卿呆立在烈日下,百感交集地望著轎車遠離,呼進了滿腔煙塵,亦不知曉,只聽得身后碰碰兩聲車門響動,有人重重拍了他的肩,一聲長嘆:“我以為那丫頭是攀上了孫參謀長,想不到竟是結(jié)識了順德最有權(quán)勢的人。彥卿啊!你這下可不用擔(dān)心譚家生意了,有了這層關(guān)系,譚家在北方可不僅僅是大展拳腳。看來以后,何某在順德要仰仗繼昌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