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肆行無忌,似乎不把人摧得干裂不肯罷休。
她斷然知曉身邊人的脾氣比那驕陽火了八分,于是趁著那股子火焰未噴出山口前匆匆下車,把該遠離的人送到千里之外。她的步子沒了碎碎娉婷,她的眼神也沒了秀雅流轉(zhuǎn),她形色慌張,蛾眉禁蹙,出口的話亦是惱怒怪罪多于親切關(guān)懷:“誰讓你來的?我不是讓你跟彥卿叔回許昌嗎?”
她從未用這種旁若無人的態(tài)度對待過他,她從來都是巧笑可愛的模樣,譚世棠那堅如磐石要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被無緣無故放出來的心頃刻間軟化了:“宛靜,我……我擔(dān)心你,我怕你……”
許是這陽光猛烈把她的性子也越燒越辣,她沒了耐心規(guī)勸,轉(zhuǎn)身跟譚彥卿嚷道:“彥卿叔,你不是不懂現(xiàn)狀,還不帶他走!”
譚彥卿行事老道,自然明白表小姐話里的含義,自然懂得轎車里所坐何人,少爺能出來全拜人家一句。他唯諾地應(yīng)了一聲,拼了老命去把譚世棠推向??吭诼放詷涫a下的轎車。
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兩三個月,他雖然變得癡呆不機靈,可是腦子不笨,從不經(jīng)意間偷聽到的話,從彥卿叔的舉止,從監(jiān)獄里那些兇神惡煞的人的態(tài)度,他看得出來,她肯定為了救他,把自己獻給了那個人,供那個人逍遙快活。譚世棠強逼著走了兩步又忽地一個側(cè)身躲過譚彥卿,重新站到她面前,不甘心地牽起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說:“宛靜,我不能丟下你?!?/p>
她被徹底氣暈了:“不能丟下我?你有沒有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丟下了姨媽姨丈,他們現(xiàn)在每天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你有沒有已經(jīng)丟下了彥卿叔,他整日為了你不眠不休;算我求你,不要太自私,不要顧自己的感受,你考慮考慮真正擔(dān)心你的人……”
“放開她!”她激揚的話未完便聽到身后陰冷沉穩(wěn)的低怒聲。
譚世棠被這突然襲擊再一次嚇得不知道是該放還是不該放,然而那只熟悉的手已在他茫然無措時急速逃離,他看見她笑意滿懷,媚態(tài)滋生,像書本里描繪的美女蛇纏住那人的胳膊,連口齒都像是吐著香氣:“澤霖,你別生氣!”
這還是他日日夜夜忘不掉的表妹嗎?她怎么能這樣委屈自己?他怎么能讓她吃這種苦?他情愿死掉,也不愿看到她被別人玩弄在鼓掌間,做一個生不如死的奴隸。
譚世棠不顧譚彥卿的拽拉,惡狠狠地瞪著張澤霖,那手掌握成拳狀,嘎嘎的響聲像一只傷痕累累的狼喘著最后一絲活氣,妄想最后一搏。
張澤霖忽然嘴角吊翹,挽住宛靜的腰肢拉向內(nèi)懷緊貼自己,帶著四分挑釁,五分炫耀,還有一分有恃無恐,說道:“她是我的女人?!?/p>
譚世棠惱羞成怒,左拳像千斤重石砸向那張丑惡的嘴臉,卻被人毫不費力地凌空接住,未等他接著揮出右拳,一只黑色皮靴如急如閃電擊中他的小腹,他不禁一聲慘叫,只覺心胃急劇抖動,肺部氣息擁堵,昏昏沉沉退了幾步,跌倒在柔軟的地面,一陣陣劇痛如螻蟻吞噬起每根神經(jīng),一股股粘稠的腥臭味從喉嚨溢到鼻腔,他微微張嘴,鮮血如洪水猛獸般淌了出來。
“??!”
宛靜一聲驚叫,嚇得六神無主,思維不清,從張澤霖懷里掙脫出來奔了過去。好在彥卿叔眼明手快在身后護住了表哥,若如不然,那重重一腳踹下去豈止是現(xiàn)在的口吐鮮血,興許連命都斷送給了閻羅。她顫顫抖抖的手去擦那嘴角的血跡,恍然的一瞥,映入眸子的是不小心裸露在外的胳膊,一道道青痕清晰可見,一塊塊瘀血滿手堆積。她紅粉盡失,惶惶地解開他衣領(lǐng)處的紐扣,凸顯出來的何止是一條粗如棍棒的紅腫?兩條,三條……每一條都像是帶著釘子的利鞭落下陰傷。她眼淚啪噠啪噠地掉下來,疼痛的嗓子無聲哽咽,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突然間,她胳膊被人拉向半空,身子不自覺地回旋,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她單薄的背已抵在冰涼的鋼鐵上,未等她大聲叫嚷,一縷縷陽光如萬支利箭欲刺瞎了她的眼睛,她晃著腦袋躲避,卻被一只大有力的手緊緊固定著。他瘋狂地吻她,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不給她掙扎的空間。她知道他這是故意做給人看,故意在人前發(fā)泄。除了聽到有氣無力吼出的“混蛋”,除了默默地流淚,她似乎別無它法,她似乎被烈日蒸烤得奄奄一息,死在這個炎炎盛夏。
晚風(fēng)襲來,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進了夜來香的清淡花粉,也吹醒了絲床上憔悴不堪的佳人。
他眼神里的愁容轉(zhuǎn)瞬消散,悲極生樂,兩手緊握著滾燙的芊芊玉指。
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在沒有了俗世紛擾的時刻,他終顯出了多情的一面。
瞧見她嘴角微動,以為是口渴難忍,便吩咐了丫環(huán):“把湯藥端來。”
她聽后艱難地搖了搖頭,平靜的面孔似乎被曬得干裂了,皺不出一褶靈動,最后咽了咽終于說了幾個字:“澤霖,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他溫柔地笑了。
她求他:“那你放了我,好不好?”
他的溫柔像遭遇歲末冬寒,頓時冰結(jié)了住。
她吃力地解釋:“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許昌人,不可能嫁給你當(dāng)順德府統(tǒng)領(lǐng)的元帥夫人,我只能當(dāng)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寧愿死掉,也不會跟別人爭一個丈夫?!?/p>
“我這輩子不婚不娶,也不會讓你當(dāng)小妾?!?/p>
她苦苦地笑了:“即使你力排眾議,娶了我,可是你會面對你的母親,你的下屬,還有你周圍那些想盡辦法攀龍附鳳的人,逼你再娶,你斗不過他們。澤霖,我從來沒想過你是誰,是哪個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認識的張澤霖,第一個對我說喜歡我的人,第一個讓我心動的人。有時候,我好羨慕碧瑩姐,可以找一個托付終生的人嫁了,然后生一雙健健康康的兒女,我也這樣幻想過我們。可是后來,我怕了,我想過不要名分地待在你身邊,可我真得沒有勇氣去面對你娶別人的那一天,趁那一天沒有到來,你放我離開,好不好?”
他微皺額頭,情不自禁地搖頭否決。
不知從哪一天哪一個時辰起,他已是種了她的毒,看到她跟其他男人有任何拉拉扯扯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他痛不欲生,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的行為過激過分,可他吞咽不下,忍受不住。
他扶起她柔弱無力的肩不松開地抱著,安慰她:“我張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個,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樣拿槍指著我,我不會有怨言。”
她沒有感動,她絕望地閉起眼睛,什么話都不愿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