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宛靜已不是張澤霖掛念的人了。
多年的軍事生涯早煉就了他過目不忘的本領,方才雖看不完全那人的談吐面色,單單是那身戎裝的顏色質地,袖口衣領胸前表露的官銜級別,其在定軍內部職位絕然不為劉伯寬之下。再瞧瞧她跟那人的說笑態度,含嬌待羞,溫柔溫婉,比起孫家壁苑獨獨面對張澤霖時淑女端莊有余,娉婷秀雅有余,兩人斷然不止是普通的相識相交。
孫銘傳不禁擔心重重。
剛與劉伯寬出了大學,隨從司機便上前稟明:“少帥回了許昌府邸,隨時可以接見孫參謀長。”劉伯寬轉首對他言道:“少帥事務繁忙,辦事雷厲風行,他說是隨時接見,怕是錯過了現在便沒了其它時間。要不,先委屈委屈孫參謀長,等議完事情,伯寬再領孫參謀長參觀一二?”他客套回話:“南北貿易合作自然是大事,一切安排由劉局長定奪。”劉伯寬隨即對司機下令:“去馮府。”
馮家前院的會客室鋪設簡單卻低調地透著威嚴富貴,黑色真皮沙發出自南洋名家手筆,紫檀木茶幾四柱飛龍盤旋而上吐云納霧,擱置其上的青綠古銅鼎散著裊裊麝香,墻角文竹掩映的茗碗瓶花更是出自前朝宮廷。孫銘傳家道殷實,古董古玩自小耳濡目染,見識非凡,橫掃一眼墻壁的山水字畫,此刻也忍不住驚嘆噓唏,當然這種嘆為觀止即刻掩埋在初見馮梓鈞的肉顫心驚中。
那一刻,他幾乎面部僵硬,忘記客套,與其握手言談,更是聞到一股淡淡的蘭花清香從對方浸染的衣領散發出來,他竭力翹起嘴角,竭力快速盤算宛靜在順德府走過何地見過何人,竭力用不太擅長地笑去掩飾緊繃的面色。
馮梓鈞開門見山先是致歉:“事發突然,耽擱了孫先生的行程,不好意思。”
他卑謙回話:“是孫某冒昧打擾才是真情。”
馮梓鈞端了茶杯,撥了兩撥,未抬眼瞧他,只問:“不知謀害張老元帥的兇手正法了沒有?”
不是協商南北貿易,是前日沸沸揚揚的封航事件;不是活捉,是正法,見對方話里藏話問里藏問,他不禁暗暗一驚,認真回復:“嫌疑元兇前段時間剛剛落網,待法庭公審完畢,便會見報。”
馮梓鈞不露聲色地“噢”了一聲,又問:“不是南方人吧!”
他知曉這一年馮希堯無心整頓軍隊,將軍權事務全部交于為人謹慎作派嚴厲的馮梓鈞打理,只是百聞不如一見,這隨意出口的兩句話已是暗藏玄機,步步玄妙,由不得自己胡亂搪塞作答:“怎會是南方人?馮少帥您多慮了。我這次正是代表張澤霖元帥向馮少帥前來致歉,還望馮少帥您念及元帥他捉兇心切,敬請見諒。”
馮梓鈞淡然一笑,品了口清茶:“見諒倒不敢當,只要捉了人,慰藉了張老元帥在天之靈,我們做晚輩的也算是安了心。”
他又是維諾地應承:“我會將馮少帥的擔憂之情轉達給元帥。”
兩人接著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他正待問及南北解禁貿易通航的事,不料門外士兵匆匆來報,附耳對馮梓鈞低語片刻,馮梓鈞臉色微變,立眉怒目,接著跟他直言,有緊急事件需要處理,今天可能無法商談南北之事,不過關乎老百姓的民生關乎經濟的合作發展,他當然是支持。然后把他推給劉伯寬接待,隨士兵帶路揚長而去。
孫銘傳當然知曉士兵的出現不排除刻意安排的痕跡,可他亦不想在此地多做逗留,馮梓鈞的言談舉止以及他跟余宛靜曖昧的關系不知為何讓他余心難安,那女人去過軍部去過軍校,而且以她的聰明才智,絕不會走馬觀花,轉瞬即忘,馮梓鈞對順德的軍事實力了解有多少呢?
而送走了外使客人的劉伯寬也是懷揣矛盾的心思去了沁園書房,稟告了這兩日的行程和客人的喜聞樂號,左思右良后,終還是躬身言道:“鈞少爺,昨日剛來許昌,孫銘傳便請我幫忙尋找一個人。”
馮梓鈞翻看推擠如山的文件,隨口接話:“是嗎?”
劉伯寬拿眼睛覷了一眼,小心應道:“是,是余小姐。”
瞧對方忙碌的眼睛陡然停住,劉伯寬不由補充:“他似乎很了解余小姐的來歷,知曉她是定州人,姨丈是定州首富。”
馮梓鈞聽罷繼續奮筆疾書批閱文件,卻是坦然自若地問他:“你怎么看待此事?”
劉伯寬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屬下愚見,覺得余小姐去過順德,為了救譚世棠出獄,肯定多方走動打點,被人熟知并不奇怪,只是能讓孫銘傳出面的人,肯定是不簡單的人物。”
馮梓鈞冷冷輕笑,說道:“他既然知道宛靜是定州人,為何不親自去趟定州尋找線索,偏偏要你幫忙?他是故意的,是讓你知道,他不僅為南北貿易之事而來,還為宛靜而來。”說罷便遞了劉伯寬一份手諭,朗聲令道:“安排頭版,明日清晨別忘了送一份報紙到孫銘傳手中。”
劉伯寬惟惟應了一聲,低頭掃視了內容,不止驚愕。
夜幕低垂。
許昌酒店二樓,窗簾緊閉,密不透風,八月天氣,悶如蒸籠,不斷折磨屋子里來回踱步焦慮不安的人。
孫銘傳手握那份張澤霖的信件猶豫不決。余宛靜對順德知之多少,有必要裁決掉她嗎?馮梓鈞肯定已經知曉他要找她的消息,若是將她貿然帶回,馮梓鈞會橫加干預嗎?若是她去了順德去了沽溏最后又重復上演離開張澤霖的戲碼,張澤霖又露出慈悲牽腸的一面,舍不得殺她將她放生,又將如何?細細想來,他亦沒必要驚慌,余宛靜的所見所聞不過是順德軍事的冰山一角。只是現在,他不能走錯一步,不能拿順德幾百萬士兵的性命拿張澤霖未實現的雄心壯志再開玩笑。
床頭柜的香盒火柴近在手邊,他果斷英明,嗤地燃了一根。火焰慢慢吞噬了白色,吞噬了“宛靜親啟”四個龍飛大字,也吞噬掉里面幽幽的情綿綿的意。一火俱焚,一切化為黑色,化為灰燼,最后隨著撩開窗簾的一陣風,散入無邊的天際。他輕松地吁口涼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