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接物常在前院的會客室,馮希堯此次出乎意表安排在了后院的別墅書房。
書房的擺設除了珍世古董國外設計的槍支汽車模型便沒了其它,干凈,清透,再有窗欞外涼涼的風吹進帶來初秋的桂花香氣,清新,怡然,似乎此時的國家大事也變成了一方相知的笑談。
馮梓鈞未踏進門子便遠遠聽到叔叔的一陣陣爽朗笑聲,里面之人似乎相見恨晚,聊得相當投機,再仔細清辯,也不過是你一句贊詞我一句虛謙,多是恭維叔叔陳年舊勇之類。待默聲到了門口,見到腰圓背厚的叔叔,一身寬大松綢錦緞料子大褂,摸著八字胡須,悠然地指著最得意最喜愛的戰斗汽車說道:“這東西可是我親手設計,專門請南洋的師傅打造,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東西。”另一人背對自己,來回把玩模型,清朗的嗓音說道:“依目前制造技術來看,怕是全國也找不出這款真實的東西來,南方缺鐵礦石山,煉鋼的技術,若是南北成了一家,馮叔叔這款模型何必遠赴南洋,只要跨過枝江,便有了找落,以后何止是模型,真槍實彈也能給造出來了。”他心下不由一涼,覺得欲面對的人已不止印象中的不肯服輸,還隱隱帶著幾分暗度陳倉的姿態。
當然這種思索在張澤霖轉身望他之時,不僅霎那間蕩然無存,而且他那常日冷靜的血漿頓時像遭受了萬度高溫騰騰地沸出血管,竄進他的毛孔,似要從極力壓抑的深沉里蒸發出來,一股股的疼痛刺激皮膚,收縮管壁,急速跳動的心臟承載了萬噸泰山的負荷,壓得他幾乎窒息,他以禮相待的手明明該友好伸出卻偏偏私自握成了拳狀。
張澤霖早料到對方情難自持的反應,嘴角只是上挑,輕然一笑,道:“想必這位就是梓鈞兄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幸會,幸會!”隨之客套遞了手過去。
馮梓鈞不失禮地一握,卻冷冷回道:“客氣,張兄的大名,張兄的能耐,在下早有耳聞,仰慕之極。”
張澤霖不介意他的冷嘲熱諷,笑道:“哪里!梓鈞兄你太過謙虛了,澤霖還要向你學習。早就聽銘傳報告梓鈞兄新婚將至,來了許昌才知道你已然娶了嬌妻,忘送薄利,還望梓鈞兄你海涵!”
馮梓鈞竭力克制,淡然回道:“張兄說這話便見外了,當初拙荊去順德之時也承蒙過他人的悉心照顧,想必拙荊的表兄譚世棠亦是承蒙張兄你的吉言才得以逃脫生死,這份恩情比起張兄口中的薄利自當厚重許多。”
張澤霖茫然不解的神色,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終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梓鈞兄若是不提及,我早忘了這檔子事。的確是有個譚世棠的人因涉及家父身亡事件被關在監獄,后來有位姓余的小姐找過我,求我放人,她也沒提及與梓鈞兄你關系非淺,若是知道她與你有這重關系,我張澤霖怎會扣押著人不放,連累她在順德多待了段時日,希望梓鈞兄你見諒!”
馮希堯見兩人年紀相仿,所談相投,很是高興:“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也沒什么可生疏的。澤霖啊!你初次來許昌,住在外賓酒店,我也不甚安心。馮家地大寬敞,若是你不嫌棄,就在這院子里安心住兩天,咱們叔侄三人,沒事也下下棋,談談天。”
張澤霖笑眼望著馮梓鈞,爽快回道:“叔叔之意,我求之不得。”
而馮梓鈞亦是毫無畏懼地迎接未來不知名的一撥撥挑釁。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不得不在這暗波流動的書房開始了久違的暢所欲言。原來她口口聲聲喜歡的人是張澤霖,想到那被捏皺的照片,想到她成親當日癡癡淋雨看一個人離開的身影,想到她握著手槍欲殺自己,想到她每天垂淚罵自己不多不少只有一個“滾”,此時此刻,他的心仿佛正忍受著螻蟻吞噬的煎熬,曾經他以為她在乎的那個人比不過自己的。
張澤霖何嘗不是承受相同的折磨?
若不是他牢記來許昌的目的牢記一個忍字,怕是早已經拳腳并進,來一場生死廝殺。從丫頭遞出來的字條,他能感覺到她定是被囚禁起來不得自由,定被威脅了一回,活得生不如死死不如灰飛煙滅。
三人談聊了一陣子,也日漸傍晚。
馮希堯看過鐘表時間,喚了來人問及晚宴適宜,偏巧槿芝攔了下人躡手躡腳走進,未在意房間里坐了何許人,便眼睛迷離,中指置于唇邊“噓”了一聲,連衣裙像撲撲的蝴蝶一高一低輕落到沙發背后,捂住馮希堯的眼睛便哈哈大笑:“爹,猜猜我是誰?”馮希堯今天心情舒暢,加之談完事情,索性陪女兒玩鬧一回,假意問道:“紫鵑?”槿芝忽地拉下臉:“爹,猜錯了,是要處罰的。”馮希堯童心未泯:“噢,要處罰啊!那處罰我好了,爹猜不到你是誰?”槿芝沒好氣地捶捶父親的肩,最后摟住了他的脖子直跺起腳。馮希堯這才愛憐地拍了拍女兒胳膊,笑呵呵道:“澤霖賢侄莫見怪,我這寶貝女兒就是愛撒嬌。”張澤霖微微笑道:“無礙!”
那音色唬了槿芝一跳,她這才發現此時除了堂哥還有另外一個陌生人,細細一看,那陌生人并不是別人,分明是今天刻意撞她之人,而且他那副效益橫生的面孔偏偏再次刻意告訴她,他們有緣千里,又見了面。她不禁怒視了他一眼,高揚起額頭,佯裝不愿理睬,轉而對堂哥道:“哥,我剛才去過沁園,嫂子醒了也不哭了……”
馮梓鈞一聽,嗖地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再無了冷靜,倉皇對叔叔言道:“怕是今晚不能繼續陪叔叔和張兄談聊了,還望叔叔,張兄見諒,恕梓鈞失陪!”說完便不顧所有人臉色,徑直出了書房。
馮希堯見到此景又是一陣爽朗大笑:“簡直跟他爹當年一模一樣,見不得自己的女人出事。”
槿芝親昵補充道:“爹,人家這叫情深似海。”似乎想到外人在場,她又回望了一眼張澤霖,瞧他并未注意自己,只是好奇望著堂哥急急而走的背影,亦未在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