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格站在博博亞身后，緊張地關注著樹叢里的動靜。

前方探路的哥布林在海盜的追殺下跑了回來。它們事先知道陷阱的排布，所以刻意將海盜往陷阱的位置勾引。這是拿生命做出的勾引。哥布林短手短腿，哪跑得過海盜。每分鐘都有哥布林慘死于海盜的刀下，或被斬首，或被劈成兩半，或被亂刀加身死無全尸。

從海岸到森林腹地的一條路上，灑滿了哥布林的鮮血。它們一邊撕心裂肺的尖叫，一邊冒著危險鉆入海盜的刀下，為的就是不讓他們產生懷疑。薩格看出哥布林在恐懼，可它們沒有臨陣脫逃。這一刻它們表現得像個戰士，而不再是怯懦、畏縮的地精了。

海盜們終于踏入了陷阱。

被樹葉掩蓋的樹樁陷阱露出了它們猙獰的本面，海盜墜落而下，滿面驚恐。「噗噗噗」的銳物透體聲不絕于耳，混著凄厲的慘叫聲、咒罵聲和碰撞聲，彼此交織，似山巖滾落般絡繹不絕。殷紅的血將木樁染成紅色，海盜像臘肉一樣被挑在樹樁上，身體突出鋒利的樹尖。

死不瞑目。

哥布林的第一次反擊，卓有成效。

酋長吹響樹葉的哨聲，刺耳的音波傳出老遠。這是啟用標槍投擲弩的信號。

投擲弩的鉸鏈早已被拉滿，哨聲一起，標槍便化作狂風驟雨往海盜疾馳而去。海盜們被陷阱坑了一把，對偷襲早有了防備。他們躲在樹后，企圖用樹做掩護躲過標槍的攻擊。然而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標槍竟然穿過了樹身，釘爛他們的身體。放眼望去，死去的海盜被標槍和樹木連為一體。槍頭將他們的腦袋、胸口、腹部捅得血肉模糊，令他們看起來像被處以極刑的人柱。

哥布林的兩輪爆發，收割了二十多條海盜的命！

莉爾船長做夢也沒想到地精的反擊竟會如此犀利，在前線的金牙魚目睹同伴的慘死，更是悲憤得目眥欲裂。他將游蕩者靈敏的身法和不可捉摸的速度發揮到極限，突進到弩手身側，手起刀落將哥布林弩手斬首。哥布林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青蛙眼般凸起的眼睛死死睜著，被自己的血染紅。

金牙魚繼續穿梭，每到一處便有一顆頭顱飛天而起。他殺意旺盛，唯有斬首一門才能既發泄他的怒火，又能在最短的時間奪走地精的賤命。

金牙魚的鬼神屠戮吹響了海盜反攻的號角，皮特爵士緊隨其后。他手中揮持著的是黑色的巨劍，隨著劍鋒，一團未名的黑火跳躍其上。這是魔法的效果。皮特爵士傳承了自家的稀薄的黑蛇血脈，哪怕是幾近枯竭，也能榨出令人艷羨的魔力。他的巨劍因此被附上不可忽視的魔法威能，使他成為一名罕見的魔劍士。

皮特爵士的屠殺比金牙魚更要犀利。寬闊的巨劍揮舞起來虎虎生風，魔法黑火使得劍鋒無堅不摧。哥布林連著它們的標槍投射弩一同被巨劍劈為碎片，飆濺的血尚未升起即被黑火蒸發。皮特爵士四周盡是渺茫的血霧，巨劍狂舞之下卷成一團血色的風暴。

海盜們沿著金牙魚和皮特爵士開掘的道路前進，邁入了伊阿古伏擊的范圍。哥布林投彈手們抓取爆彈奮力投擲，爆彈如一片黑壓壓的烏云籠罩于海盜頭頂。眼見即將下落，海盜身后颯然亮起一片刺眼的劍光。其實劍光只有一道，精金長劍以肉眼不可觀察的速度飛速移動，上一道劍光沒有消失，下一道又炫然而生。

無數劍光破空而至，將漫天爆彈斬為兩截。劍光散去，李約翰手持長劍立于海盜之前，衣衫不動巍峨如峰。

鋼魂流劍術：彈射斬！

哥布林勢在必得的一次偷襲被李約翰精湛的劍術化解，海盜們為大副發出海嘯般的呼聲，旋即以洪水沖山之勢撲向哥布林。

伊阿古轉頭看向瑟瑟發抖的哥布林嘍啰，說：「士兵們，今日一戰，我們勢在必得。」

哥布林嘍啰攥緊手里生銹的短刀，重重地點頭。它們知道伊阿古沒有說出的后半句：倘若勢不必得，那便以身埋地。戰斗來臨的最后一刻他們還在恐懼，但使命感令它們沒有退縮。

伊阿古帶著哥布林們，走出了樹木的掩護。

「讓他們回來，他們會死的！」薩格朝博博亞說。

博博亞沉重地搖頭。薩格見他的臉上掛著濃濃的悲意，但沒有說出一句阻止的話。旁邊的哥布林酋長早已披甲戴胄，做好了戰斗的準備。甲胄只是一圈樹板，用野豬的毫毛搓成的絲線穿了起來。這樣簡陋的防具，根本擋不住海盜的刀劍。

「喂，快啊，你在發什么呆？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送死么？」

「他們是戰士，戰士就必須奔赴戰場。」酋長說。

在薩格的認知中，哥布林酋長從來沒有什么身為上位者的氣勢，和普通哥布林一樣怯懦又愛慕虛榮。它似乎只是博博亞的傀儡，博博亞說一他從不說二。但此刻薩格卻從他身上看出了威嚴，一種肅然如王的威嚴，連博博亞看向他的目光也充滿敬畏。

哥布林小隊和海盜正面遭遇，剎那間刀徹劍鳴，飛沙走石。這些哥布林嘍啰的實力連薩格都不如，短暫的照面陣型就被海盜砍得土崩瓦解。哥布林們如風吹稻穗般一個個倒下，它們有些還沒有死去，但隨即便有海盜在它們的喉嚨上補上一刀。

沒有哀嚎，沒有慘叫，哥布林的死亡如一出默劇。它們憤怒地廝殺，安靜地死去，綠色的尸體鋪滿了深黑色的土地，像春天新生的嫩芽。

伊阿古是最后一個倒下的哥布林。它看著身側同族的尸體，雙目血紅。一柄劍插在它的胸口，被它硬生生拔了出來。

「哥布林帝國萬歲！」它振臂嘶吼，胸口的血汩汩直流。

金牙魚上前，斬下它的腦袋，用匕首從脖子捅入，對著酋長的方向高高舉了起來。伊阿古的頭顱怒目圓睜，直勾勾地凝視著前方。

薩格戰栗了。矮小生物的死亡充滿了殉道者的悲壯，令他的雙眼漸漸模糊。哥布林不是很膽小么？它們連和我戰斗都畏手畏腳，為什么現在卻這么頑強？那些可是海盜，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它們難道不知道會死么？它們不是最怕死的么？

酋長上前一步，對大祭司說：「我去了。」

博博亞彎腰俯身，「愿您凱旋。」

真的只能祝愿，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結局。

酋長上陣而去，博博亞的拐杖在風中顫抖。

「為什么，為什么要去送死？」薩格對酋長吼道。

「這不是送死。」博博亞說。他的聲音低沉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矍鑠的精神和精明的睿智全離他而去了。「我們沒有退路。」

「逃啊，為什么不逃？哪怕只能活下來幾個哥布林，也好過全被海盜殺死，不是么？」

「我們不能逃。」

「為什么？」

「因為它們在保護我。」

愛芙從樹林中走出來，赤著腳，薄紗翩躚。她看向博博亞，又看向正在廝殺的酋長和那些死去的哥布林，眼睛里流露出化不開的哀戚。

博博亞大驚失色：「愛芙大人，您不能到這里來，海盜們……」

「已經沒關系了，博博亞。」愛芙越過博博亞，站在他身前，「我連累了你們，不能再讓哥布林為我白白送死了。」

「為您而死是哥布林一族的榮譽，哪怕是粉身碎骨，我們也無所畏懼。」

原來它們是為了愛芙大人……

薩格終于知道哥布林舍命戰斗的真相了。

不是為了生存，不是為了榮譽，不是為了復仇，僅僅是為了一只水精。愛芙大人到底做了什么，值得讓這些哥布林克服天生的怯懦，前仆后繼地為她奔赴火海，哪怕是種族絕滅，也在所不惜？

是什么？

「我不明白。」他低聲說。

「不明白什么？」愛芙問。

「為什么哥布林能夠為你這樣舍命？它們明明那么怯懦，那么怕死。」

「我什么也沒做。」愛芙說，「只是給予了它們尊重。」

「尊重？」

「尊重，任何善良的物種都應得到的尊重。薩格，在你心中，哥布林是什么樣的呢？膽小、怯弱、自私、貪婪？」

「難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