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這個不可琢磨,隨時便能翻云覆雨的季節。晴光盛好并不代表不會下雨,而那些生在夏季的萬物,便也只能附和著去適應。
九霄之外,大片煙灰色的積雨云終究還是受不住水滴的積壓,因為太重、太累……
所以它決定,放空自己。
于是便有一場大雨,瓢潑及地。
那些沉悶浮在天地間的塵霾,終是被心甘情愿打敗。空氣至此變得倏清鮮涼,代替粉灰的,是那些朦朧又潮濕的水汽,輕而游離。
沐菲術伸出臂腕,接那一點一滴隨意散落的雨滴,很猛烈,極龐大。所以,砸在手心,便有了有了聲音,
“啪嗒、啪嗒……”
觸感非痛,只是冰冷,麻木。
雨啊雨……我知你從天上來,知你的結局是蒸發消散。
可是,我從何而來?歸處又在何方?
原來,我還不及你,明澈透凈。
“呀,沐同學,你竟然沒有帶傘?”
這聽來醇暖溫和的聲,在她耳中,卻十足是只的煞風景的蒼蠅,嗡嗡的惱人不休。
沐菲術收回手掌,攥緊,那些雨卻仍是在她的指縫,滴落泄盡。
轉首,面上浮些殷殷笑意,
“是啊,你想要送我回家嗎?”
沉沉郁郁的天色下,他也在笑,暗色陰影覆上面頰,卻從未曾遮掩住他宛然清麗的輪廓。仍舊是那樣散漫閑悠的姿態,溫文爾雅,無關風月。
只是那眸瞳,像是被大片大片的積雨云所深藏,什么都瞧不清,什么,也不存在。
“哦?你男朋友沒來接你嗎?還真是不貼心啊,要不,考慮考慮我?”
安醇魅惑的音,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洇開,可也只是嗓音好聽,那語氣,分明聽不出一點情緒。
沐菲術暗嘆這人頭腦真是拔尖的,這般引誘也不上當,甚至還能極準確的猜測出自己給他下的是什么套。
這便也覺索然無味,只得實話實說,
“剛才和辰逸通了電話了,他們班拖課,不過應該也馬上就到了。”
鐘予俢依舊是那樣淺笑淡淡的神情,散漫閑疏,瞳仁里不變的幽黑黯昧。他灑然一展臂,撐開手里的灰黑色傘,遮了自己的身子,漫步跺進雨幕,
噼噼啪啪,
傘面上,聲漸起,只是那響動太過明顯,以至于教人感覺,那水滴就要濺到自己身上來。
沐菲術退后一步,避開一點,卻聽那朵烏色傘下有人輕嘆一聲,蘊了幾分倦然,淡淡迤邐在微涼濕氣中。
“那么,可惜了。”
沐菲術直覺哪里有些不尋常,昂首再望他,卻只見到他一個頎長端然的背影,半個身都匿在那烏色傘中,移動著,拐了個彎,再從視野里消失。
那樣明顯噼噼啪啪的雨聲最終被消了音,以至于覺得這漫天暴雨擊起的聲響也太過安靜,窸窸窣窣微響,也不過似夏蟲輕鳴般的動靜。
潮濕的空氣中好似還殘余著那人的一聲輕嘆,渺渺然,散不盡的綿延浮游。
沐菲術只在倏然間便覺蔓了些淡淡的落寞,也不知是否受了那人嘆息的影響,面對著滂沱大雨,便覺得自己無可容身,迷茫、黯然,甚至是,有些感傷…………
驀地,雨濺傘面的聲又起,在長廊那頭,一點點,由遠及近。
女孩欣然側首,見一朵淺藍色傘,開在接天的陰雨云中。傘下的人,有著春草清輝的目光,靜雅如蘭的笑意,那堅毅的臉廓因著那晴朗和煦的笑意,安明祥和的神情而變得儒化、溫軟…………
不知為何,沐菲術覺得他便是日光,耀目明麗,盛在這雨水漣漣的陰天雨幕之中。
“菲術,等很久了吧?”
女生嘴角微微上挑,抬眼看進那人明潔迥徹的眸,實話實說,
“也沒有吧,剛等到不耐煩的時候你就來了。”
對面那少年依舊在笑,笑意淺淡,如初明澈。
待走近了些,那雙如水般蕩漾若春的眸瞳凝睇過她的臉頰,和適而恬靜的潮氣中,他修長的指尖撫過她的臉頰,拂去一滴不小心遺落的雨水。
他俯首,對她淺笑,烏黑纖長的眉睫在皙白的容色下不止翩躚,
“嗯,走吧。”
淺藍色的傘,由吳辰逸打著,卻是穩穩當當,甚至沒有一滴水濺到她發上。
沐菲術習慣性的低下頭跟他走著,瞧他們踏的整齊合拍的步伐,看腳下那兩雙鞋,吳辰逸的那雙是純白色的運動鞋,鞋上面打著一個整齊對折著的蝴蝶結,鞋旁有一個鮮紅色的小小的勾。連著墨藍色的鉛筆牛仔褲,竟然都是干干凈凈,就算是踏上泥濘水洼,也怪異的纖塵不染。
而自己的那雙則是棕黑色的帆布鞋,白色的膠皮鞋尖早被磨出了斑駁的灰黑色,又踏上泥污沾了些濁水,便顯得有些老舊又丑陋。
沐菲術也沒有什么感到卑微的隨想,只是他們兩雙鞋子望得久了,再移開,看向別處時,瞳孔中便留下了鮮明的對比色。
“菲術,到你家了。”
“嗯?”
她抬頭,正想道一句抱歉,卻兀的被愣住,
傘,是斜的。
他右半邊的衣衫,早已全部濕透,純白色襯衫耀在自己視線內,濕搭搭膩在他臂上,映出他光潔的小臂。
而那原本黑的瀲滟的發,此刻也已濕透,褪了光彩,安靜的覆在他額上。
沐菲術皺皺眉,只覺得很煩躁也極麻煩,但是也沒辦法,牽了他的手,踏進自己家門,
“到我家換了衣服再走吧。”
對于他為她而淋雨,沐菲術總覺得那是完全不必要的,因為只在頃刻間那些混沌的預感便躁動不安起來。
確實,明明自己是應該感動的,可是為什么偏偏自己只覺得極火光?她在煩什么?
倒是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過還好今天爸媽不在家,如若不然她恐怕連留他換衣服的心都不會有。
換了鞋進了房間,那些燥煩依舊揮之不去,沐菲術抿抿唇,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太惡毒了些?
隨手在衣柜里翻了件爸爸的襯衣,走出去時,卻見吳辰逸濕噠噠的一個人半蹲在陽臺,他凝視著他腳邊的一只貓,那是她的茍安。
白色襯上白色,或許會變得純凈又明澈,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沐菲術盯著他們看,只覺得場景詭異牽強的如同見了一堆錯亂陰森的白骨!
吳辰逸驀然間側過頭來望她,俊毅的臉此刻失去了和煦的笑容,只余留陰沉,恍若窗外煙灰色的積雨云,大片大片的迅速游移翻涌。
而那黧黑色的瞳眸中,此刻溫軟明媚盡去,
浮上了她從未見過的鋒利、沉涼、厭憎與…………警惕。
他開口,生硬又威懾人心,帶著不容抗拒的冷漠與責問:
“這只貓,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