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麗的簫聲從竹林間傳出,那些原本落定的竹葉也仿佛被風卷起一般在空中飛舞,旋轉,有規律地排成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聲音戛然而止。“不行。”末息放下玉簫,眉頭微皺,一臉苦惱,“每次到這里都吹不好,音總是錯。”
“那就多練幾遍。”夏蒼顏在一旁道,“你喜歡這首曲子吧?那就努力把它練好。”
末息輕頷首,望向夏蒼顏。自第一次在竹林的偶遇之后,他們便經常在此地遇見,直至相熟相知后便已成了一種約定。他知道她是內大臣齊豫之女,自小生下兩月后便失蹤,幾天后被家人在已入冬封凍了的河底找到,破冰打撈上來后竟意外的還有氣息,但體質已然極寒,奄奄一息。走投無路的母親只得去求斑生式,希望借屬陽性的宗術之力驅散女兒體內的陰寒之氣。佩上了斑生式幾日之后,她果恢復了健康氣息。自那之后便改信斑生之神,身上也時時暗自佩有斑生式的印記。
然而她對他卻是知之甚少。他只道自己名為利蒼,是宮中的侍衛統領,因而帶庫亞來竹林培養。但她自認識他之后,便時常能感覺到他的話語讓人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壓迫感,她覺得他不是常人,卻也不曾再問。有些人,一旦相信了,便不會再有猶豫。
“明日我便要進宮了。”她道。
“是首席巫女的遴選儀式吧。”夏蒼顏回答,并無絲毫意外的表情,但內心卻隨之涌起波瀾。明日的大典他也會前往并封出王朝首席巫女,也就是說,“利蒼”這個身份,也只能用到明天為止了。
末息卻并未注意到他的想法,“說是首席巫女的遴選,也不過是早就定好了的結果。丞相之女晴涼自幼被送上灰樓培養教化,已然是首席巫女的指定人選。我們去不過是陪襯。”
“你想選上嗎?”夏蒼顏忽地開口。
“不想。”末息毫不遲疑地回答,將夏蒼顏后面的想法系數打破。“我不想留在宮中。何況,斑生神的信奉者怎能做唯一神王朝的首席巫女?”
“說的是。”夏蒼顏唇邊隱含了一絲微笑,他就知道她是這樣的女孩,清冷芳潔,孤傲得有如一只白鳥,怎堪被宮苑束縛住了翅膀?
“對了,這么久了,該去看看庫亞了。”末息望見夏蒼顏沉思的臉龐,禁不住提醒道。
“嗯,我們走。”夏蒼顏同末息轉身,向竹林另一邊行進。
晴涼身著一襲白色祭服,一步一頓地登上了正殿的臺階。這是她被送上灰樓十年來頭一次離開那里,灰樓下的宮殿對她而言,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繁復的回廊,簇擁在身側的一眾宮人,都令她不安而忐忑。但她卻只能用平靜的神情、熟練而又落落大方的得體舉止禮儀來回應,完全地掩蓋住自己真正的內心。
因為她,晴涼,即將成為王朝的首席巫女,將用自己的一生光陰,去守護這片土地的子民。她將不再有小我的存在,她的一切,都將在必要的時刻為黎民百姓獻祭。而這些,是她早就作出決定的事,是她的使命。
可是為何,內心仍有不安?是在擔心些什么呢?或是······對即將承擔的責任,內心有著無盡的壓力吧。
忽地,她的腳步一滯,不遠處的假山石旁,靠著一個人。無需細看,只一眼她便能辨認出那熟悉的身影,溫和的氣息。她就那么悠然地斜靠在假山石旁,目光不轉的望著她,嘴角噙著一絲淡然的微笑,看著她從面前走過,復又走遠,都不曾再動。
晴涼微笑著,心中的猶疑如烏云散去,望向前方的路,抬頭毅然前行。
正殿內,眾多貴族少女齊聚一堂,準備著那最后的時刻。她的到來帶來了一陣騷動,眾人或羨慕或妒恨的目光紛紛向她投來,但晴涼并不在意。她反倒注意到了一個身處殿內不顯眼一角的女孩。
女孩獨自佇立著,眼睛不曾去瞧任何一個人,而是似乎在想些什么,低頭看著手中的一桿碧綠通透的玉簫,手指在上輕輕摩挲著,神情淡漠疏離。
“是心上人送的么?”晴涼不禁想。女孩的氣質若閑云野鶴,在一群珠光寶氣的女孩中不得不顯眼。
她正欲上前搭話,卻見一宮人高聲宣告:“時辰已到,還請各位小姐就位,開始‘滴血鑒貴’!”
以她為首,一眾女子依次上前,到殿中央一小片水池前,水池內開滿了金色的蓮花。她們用銀質匕首劃破指尖,使血淌入一朵朵盛開的金蓮中。每當一人的血滴入蓮蕊時,那朵蓮花便立刻“啪”的一聲合上,恰好,所有人依次滴血之后,池中的蓮花一朵不多,一朵不少地系數閉合。
“請各位小姐稍作休憩,靜待結果。”那宮人道,之后又忽然開口:“大王到——”
所有人立時行禮跪拜,都帶著既緊張又好奇的神情。早已聽聞王與眾人年歲相差無幾,相貌舉世罕有,卻無人見過其真容。
當眾人禮畢抬首時,末息立時僵硬。怎么——是他?!
利蒼,那與她相熟相知的黑衣男子,那外表冷漠卻內心溫柔的男子,那使她無法忽視與忘記的男子——竟以這種方式,向她展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夏蒼顏望著呆若木雞的末息,立時便確定了一點——她不曾真正生氣,或是說,她的怒意還在自身調節范圍內,便心下一松。
正當這時,“啪”地一聲,一朵金蓮綻開,蓮蕊竟涌出了刺目的金光,光線消散后,一個繁復詭秘的藍色圖紋便流動在空中,當眾人仰頭望見那圖紋時,皆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這竟不是表示首座巫女之命的圖紋!眾女子顧盼左右,疑惑頓生,但竟無人知道這圖紋的含義。
唯有距蓮池最近的少司命暮鸞睜大雙目,緊緊盯住那仍凝聚不散的流紋,面容竟充滿了震驚與虔誠。她伸出手,摘下那已打開花蕊的金蓮,讀出了蓮蕊中心的名字。隨后,主持儀式的她高舉金蓮,朗聲宣布:“天地輪回,命轉日華,內大臣齊豫次女末息為王朝第二位命定巫女!”
一語既出,語驚四座!夏自成立之初,傳說中的第一位君主禹身邊曾有位知曉天命,精通神之術的巫女,被人們廣泛傳為神在人世的化身,正因借助她的力量,禹才能夠順利找尋到神針鐵,分化洪水,穩固統治。然而,隨著百年已逝,她與君主禹的身影早已幻化為夏的一個傳說,而命定巫女的記載也僅限于隱秘古跡石刻之中。誰又能想到,在這天下動蕩之際,王朝會再度出現一位傳說中的神意化身,命定之人?
“少司命,此言非虛?”夏蒼顏問道。命定巫女?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異教的信奉者竟會被唯一神選中,這就是所謂的命?抑或是,又是那個人的把戲么?
“千真萬確,不敢隱瞞大王。末息巫女之血凝成的‘靈印’與《逐夔》石刻上的‘天印’完全吻合,必是王朝新一任的命定巫女!”
夏蒼顏微瞌上目,這便是命么?他倒是頭一次有了這樣的感嘆,雖然,命對他而言,已是尋常之物了。
再度睜開眼睛,他宣布:“既然如此,那么如聽天令,孤在此地授命:內大臣齊豫次女末息為王朝命定巫女!執掌首席巫女之職。蜀王長女晴涼為輔座巫女,次日起退下灰樓,平定四方之亂。”
末息上前,跪地。晴涼位居她后,也隨之跪拜,“謝大王!”
在眾人驚嘆的竊竊私語中,有一雙眼睛穿過人群,直落向居中的藍發女子身上,如針如芒。末息并未不覺,但她卻始終平靜地跪在地上,從未抬眼望向人群中那雙不友善的目光。
“淮殤大人,情況不太妙。”目光從跪著的人身上收起,金眸男子似是陷入了沉思。而一旁侍立的侍女面無表情,卻輕聲提醒道。
她的樣貌十分出眾而顯眼。碧綠柔軟如藤蘿般的長發垂在肩頭,玫瑰紅的眼眸魅惑而迷人。而她的眼神卻是空洞而無波的,似是從未注視過任何人。
而她侍立的男子二十出頭,金色的長發與眼眸同色,他負手傲立著,狹長的雙目似鷹般警覺銳利。
片刻后,他道:“無妨。雖是意外踏進來的人,然棋局已布好,任她再有本事,也走不出這幾尺乾坤。”說罷,轉身同侍女離開了離天宮。
人已悉數走盡,末息也斂衣離開。但晴涼卻始終跪在殿上,無法起身也無法離開。跪著的青石板透出絲絲冰意,刺激著她的膝蓋,也刺痛著她的神經。然而,即便如此,渙散的神智也難以再度聚合。
黑暗包圍著她,使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做不了。“我是誰?”她不禁問道,卻無人回應。自少時不懂事,她即被命定為首席巫女的不二人選,耳邊灌輸的全部是千篇一律的話語:“你是王朝最尊貴的巫女大人,肩負著,保護子民的責任······”而她,也早已做好為之奉獻一切的決定。七歲被送上灰樓,與世隔絕十年,修習著常人難見的術法與禮儀,忍受著世人難忍的孤獨與無助······
然而,頃刻之間,這一切忽然都失去了意義。那個藍發的女子理所應當地站在了她的前面,一切的榮譽與光環,都為她而展開。
那么,她又是什么呢?十年的孤獨,早已使她失去了自我。如果沒有了為子民而奉獻的權利,她又是為了什么而存在?或者說,她又是誰?
晴涼就那么木然地跪著,身旁已無一人攙扶。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一聲急促的呼喚:“你怎么了?”
那是一聲盡力壓抑著擔憂的、卻又那么熟悉的聲音。晴涼抬頭,對上了夏利焦急的雙眼,淚水忽然長劃而落:“夏利,怎么辦,我已經······什么都不是了。”
“為什么?”夏利詫異道,“你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嗎?”
“你不知道嗎?”晴涼的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再也止不住,“我已經不是王朝首席巫女了!王朝有了命定巫女,沒人再需要我了!”
夏利望著幾乎崩潰的女孩,禁不住心疼,自小這個看似柔弱實則異常堅強的丫頭,還從未這樣哭過吧?
“可有什么變化么?你說你會為了子民而獻出生命,你現在不是也在這樣做嗎?”夏利說。
而晴涼卻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收住了眼淚。她怔怔地呆看著地面,忽然便恢復了神智。
夏利說的意思,便是她一直以來信奉的生命意義,其實從未曾丟失?是的,她活著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做王朝首席巫女,享有無限的榮華;而是為了她的國家而戰,為了她的子民而付出生命!
晴涼恍惚的神智漸漸清澈,恍如平日無恙。她垂首沉思,夏利也不再開口,兩人便一起沉默了下去。
良久,晴涼緩緩站起,撲凈沾染灰塵的裙擺。綻放的笑容一如往日。“夏利,擇日我便要搬下白塔,為王朝平定四方之亂了,請你······祝福我吧。”
夏利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如平時。
“那么,陪我去逛逛宮殿吧!我頭一次下來,對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
“好啊!”夏利立時來了興致,“我早就想你要有一天能下來,我就帶你四處去玩!”
夏日的清風吹入離天宮,帶來了喜悅的氣息。兩個女孩手挽著手穿梭在初夏的回廊間,仿若在這座歷經百年的末世古宮中,綻開了一片碧綠的新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