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車馬快速從林子里穿過,平穩(wěn)而秩序井然。侍衛(wèi)林立,為首的馬上坐著炎發(fā)灼眼的少年。似是未及弱冠之年,然他的眼中卻有著諸多成人難比的沉穩(wěn)與無形的威勢。
車子走出林子,來到一片平坦的大道上時,車蓋前的簾子被人撩開,顯出一雙睿智而成熟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的地形環(huán)境,商湯對前方馬上的少年說道:“就快到陽城了······我們再快些,誤了上朝的時辰可不好?!?/p>
“是,商王?!鄙倌陸?yīng)道,隨機提高音量:“商王吩咐,所有人加快趕路,務(wù)必在寅時之前進陽城!”“是!”一眾下人領(lǐng)命,加快了腳步。
“蕭翊?!避噧?nèi)的老者喚道。待少年下馬,坐到車門邊時才說:“已經(jīng)走了三天,你也累了。進車來吧?!笔採匆膊煌妻o,便掀簾進了馬車。
“馬上就到陽城了······這是你第一次來王都,之前的規(guī)矩學(xué)的也都不錯,只是千萬記得見到大王莫失了禮?!崩险哒佌伣虒?dǎo)著,眉宇間卻有掩不住的擔憂。桀昏庸無道,殺人無數(shù),以致眾朝臣整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他為商地的藩王,平日并不常來王城,但血腥之風(fēng)已然擴散到他的身邊。昔日里的那個孩子······已經(jīng)完全變了啊。事到如今······他又終會何去何從?
“老師放心,蕭翊會謹言慎行的?!奔t發(fā)少年望著年老的引導(dǎo)者,不覺一陣痛心。此次的例行朝覲將要上奏各地的叛亂行為,并為一些愿意歸順者乞命。而依現(xiàn)今“凡有叛亂惑眾者,系數(shù)族滅”的法令,這樣的上奏無疑風(fēng)險重重,一個不小心,便要失了腦袋。雖然商王為當今大王的叔父,自幼教導(dǎo),感情甚厚,可如今局勢難料,是禍是福,只怕商王自己也不知罷。
“到了王宮,就能見到塬兒了吧。”商湯的眼神逐漸變得溫柔。蕭翊一聽到這個名字,眼睛也隨之一亮。
商塬為商湯之子,蕭翊自幼的好友。稍大些后,蕭翊習(xí)武,繼續(xù)留在商湯身邊為用,而商塬則因喜文,謀治國之術(shù)而被送去了王城宮內(nèi),跟隨一眾王子皇孫修習(xí)文道。距今,兩人已有七八年未曾見面。
“塬兒時常與我書信,說一切盡數(shù)安好。他身處內(nèi)廷,不常與國事交論,也惹不上什么亂子,我倒是也比較安心。這是這一年未見······也不知他是否長高一些了?”談及兒子,叱咤風(fēng)云的藩王眼中卻時不時難掩喜悅之色,話也漸多起來。“近來的書信中,他越來越多的提到一個女孩子······”
“莫非阿塬他······?!”蕭翊倒是有些吃驚,但又帶著有趣的猜想:“那個女孩兒是誰?”
“咳,”商王卻故意不答,“等你們見了面,自己去問他吧。你們也好久沒見了······比起我這個老頭,他該更想和你說說吧。”
“那沒辦法了。我就只有先當老師的槍使了?!泵靼琢藢Ψ降挠靡?,蕭翊促狹的笑意升起,他也是很樂意做這個刺探的活兒,來看看昔日的發(fā)小如今是看上了怎樣一個女孩兒。
車內(nèi)氣氛逐漸愉快起來。忽然,轎子被放下,一個侍衛(wèi)跪在車簾下稟告:“商王,陽城到了?!绷r便聽到城門口衛(wèi)兵的吆喝聲:“入城令牌!”待前方的侍衛(wèi)將令牌遞上,轎子便復(fù)被抬起,緩緩進入大開的城門中。
蕭翊起身,撩開車簾,想看看傳說中眾星拱月般的陽城王都??稍谒崎_車簾的一瞬間,身子即刻僵硬。
行乞的人滿街都是,餓死的尸體排滿了巷子里陰暗的角落。許多顯然是逃難而來的人無家可歸,拖兒帶女地流浪各處,竟無一處可接納他們的地方!
而與之對應(yīng)而生的,則是一處處人滿為患的賭坊與歌舞妓館,數(shù)名豪門貴人在其間進進出出,鶯鶯燕燕,香風(fēng)繚繞;叮叮當當,銅臭盈身。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
鮮明的反差刺痛了蕭翊的眼,讓他再無法保持平日溫和的氣度。他回身,語氣中已有掩不住的憤慨:“老師,這就是陽城么?!百姓困頓如此,為何您不向大王進言?!”
老者聞言,眼神中并無波瀾,反而略帶著麻木的傷痛:“你以為······我不曾進言過么?可都一一被大王駁回或置內(nèi),再后來······他便不再見我了。我的上奏也一律不予回復(fù)。這一次若不是一年一度的朝覲······我恐怕依舊見不到大王。”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笔採凑f道:“大王他······真的用心在治理這個國家嗎?”
“住口!”一聲嚴厲的斥責(zé)打斷了他后來的話,商湯眉頭急皺,“蕭翊,你怎可對大王不敬!大王是我們的太陽,是夏的希望!只是他尚且年幼,還未發(fā)覺到而已。我想,給王一些時間,他必會成為百姓的福?!?/p>
然而,他的語氣卻漸漸轉(zhuǎn)低,王啊······王啊,蕭翊也是個如您一般大的孩子,可事到如今,他能覺察到的事······為何您還不曾覺醒呢?
蕭翊望著神色晦暗的商王,眼神涌出無數(shù)種復(fù)雜的情緒。片刻之后,他俯首:“老師教訓(xùn)的是,是蕭翊逾矩了?!?/p>
“唉,你這般魯莽······叫我如何能放心地帶你入宮啊?!鄙虦珖@了一口氣,神色逐漸平靜。蕭翊不語,透過簾子,看著車駕逐漸駛?cè)肽墙堑闹醒搿?/p>
車馬駛?cè)胫刂貙m門,停在了正殿門前的廣場上。一襲青綠色的羽衣立于車門邊。蕭翊掀簾欲下車,突然便叫了出來:“阿塬!”
立于車邊的少年未及二十,似與蕭翊同齡,手握竹簡,正唇邊含笑地望向車內(nèi)的人。略顯秀氣的外表雖未如蕭翊般出眾,卻隱含了令人著迷的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昂镁貌灰?,蕭翊,你更優(yōu)秀了?!?/p>
“父親?!鄙誊珕镜?,伸手扶下車上的商王,眼中有久別重逢的親情。商湯望著唯一的兒子,張了張口,車上方才的談笑風(fēng)生早已不知去向,似有千言萬語難訴說,默然良久,只道:“你長大了,塬兒。我很欣慰?!?/p>
“父親······”商塬心知這已是久別父親最大的鼓勵,不覺一時心潮難平,剛想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道清心緒。
“朝覲的時辰快到了,還請商王大人立刻前往離天宮?!币宦曀剖遣缓蠒r宜的提醒響起,商湯望了身旁忠心耿耿的侍衛(wèi)一眼,“也是,得趕快去了,誤了時辰可不好?!薄皶欢ㄗ锏摹币痪淇ㄔ诤韲悼?,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蕭翊,你和塬兒去后宮吧,不必同我一同覲見了,我下朝了自會去找你們?!鄙虦搜凼採?,吩咐道。
“商王,我······”蕭翊心知商湯擔心之處,然時局所迫,他亦擔心商王的安危?!安槐囟鄳],今次僅為上朝第一日,我只會聯(lián)絡(luò)諸王,查探他們的意思罷了。不會輕易上諫,畢竟,多幾個可靠的心腹也是好的?!崩铣寄轫気p吟,眉宇間的沉著穩(wěn)重遠非常人能及。蕭翊心下漸安。
“阿塬,這些年未見,你在宮里過得可好?”蕭翊與商塬并行在側(cè)門的小道上,面對多年未見的老友,蕭翊有滿腹的問題要問。
“很好啊。宮里的日子很有趣。也學(xué)到了很多我想要學(xué)到的東西。”
“東宮的藏書閣內(nèi)有很多先賢的著作與史錄,那些都是很有用的治國之術(shù)。”
“內(nèi)廷是我們平日里的書堂,周太傅、李太傅等名師會經(jīng)常給我們指導(dǎo)?!?/p>
“習(xí)業(yè)閣的外圍是一條小溪,有一片樹林環(huán)繞。他們那些王孫子弟貪玩的便常去那里面鉆著,一躲便是一天。太傅也找不到他們,呵呵。而我們學(xué)累了也常會進去休息,那里面還算清幽,是個好地兒。一會兒你就能看到了?!?/p>
商塬微笑著,細細將宮中的事一一說與蕭翊,生動的描繪勾起了他無限好奇。
“那么,和你一起學(xué)習(xí)的都是怎樣的人?”蕭翊禁不住問。
“同為王孫子弟,也無太多差別。知識人總有好相處與難相與之輩。仗勢欺人之人不是沒有,然尊敬好禮之人也常處其間?!鄙誊Υ?,眉間神色卻透出更深的喜悅。
“那么,你在其中處得如何?你未通武術(shù),沒受過誰人的辱吧?”雖從好友的神色中已得出答案,蕭翊仍不安心的問。
“我身為第一諸侯王商王之子,又不與人交惡,誰會與我為難呢?”商塬答,“更何況,我還算是有個靠山在······”
“靠山?”蕭翊不解。
“是啊······那可是個會說出‘這是我的人,誰敢動他一根毫毛’的女孩啊······”講到這里,商塬眼中的喜悅瞬間擴散,禁不住笑出聲來。
“女孩?!”蕭翊著實吃了一驚,“她······就是你信中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女孩?”
“是的?!鄙誊?,“她可是個特別的人?!?/p>
“她是我們這里最強的勢力,倒不只是因為她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她具有某種吸引他人的特質(zhì),讓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她很聰明····盡管她玩的時間比學(xué)的時間多的多了,但功課一直是我們之中的佼佼者。我可是整天都在學(xué)才勉強能贏過她的!”
“自信,狂野,還帶一點點可愛的叛逆······雖然聽上去不像個女孩,可還是會在很多時候表露出很美的樣子?!?/p>
“是的,她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p>
聽著好友出神的描繪,蕭翊都不覺怔住。以他對商塬的了解,如此描繪一個女孩兒的樣子······還是他從未見過的。
心下了然,蕭翊唇邊勾起一絲微笑:“是么,那么能讓我的發(fā)小朝思暮想的,究竟是誰啊?”
“蕭翊,你胡說什么!”年輕的學(xué)徒頰邊染上了紅暈,“這么久不見,你倒是越發(fā)的學(xué)壞了!就好像你沒有心儀的女孩似的!”
“我是沒有啊。”蕭翊朗笑道,“不像我的好兄弟,已經(jīng)替商王大人早早找好了兒媳。”
“說什么兒媳······她恐怕是還不知我的心意呢?!鄙誊恼Z調(diào)低下去,垂首嘆道,“況且,即使是明了,她也未必會樂意······”
“為何不樂意?你哪點配不上她了?”蕭翊詫異。
“這非為門當戶對之理······她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和你說了也不懂?!鄙誊艞壛私忉?,“或許,你見到她后會明白一些吧。我們到了。”說罷,他一指面前寫著“習(xí)業(yè)閣”的高掛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