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太后命閨臣次日進(jìn)宮。閨臣次日絕早起來,熏香沐浴,刻意裝扮,更換朝服,入朝覲見。太后見閨臣款款而來,身姿益發(fā)輕盈,真是嫻靜有如花照水,行動(dòng)好比風(fēng)拂柳,通身的詩書氣質(zhì)更顯她清逸脫俗。太后越看越喜,仿佛看見自己年輕時(shí)的模樣。閨臣叩拜道:“臣女唐閨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道:“愛卿平身,去年朕本想留你在內(nèi)廷侍奉,你上奏要去尋父,朕念你人子孝心才允,此去可曾尋得你父親?”閨臣道:“啟稟陛下,臣女去年回籍后立即前往東海小蓬萊尋找家父,可家父已然修仙,斷不肯再回紅塵俗世,臣女本想在小蓬萊侍奉父親,奈何家父命臣女進(jìn)京復(fù)命,盡心竭力侍奉陛下,以光耀我唐家門楣,故而臣女只得回來,并不敢多作停留,日夜趕赴京城,以期不負(fù)圣恩?!碧蟮溃骸凹热绱?,你就待在朕身邊吧,且隨上官婉兒學(xué)習(xí)宮中事務(wù)?!遍|臣再度叩拜道:“臣女叩謝陛下隆恩!”
退朝后,上官婉兒攜閨臣左右尾隨太后至內(nèi)宮,宮女侍奉太后更衣卸去裝束,太后道乏,命上官婉兒同閨臣暫退。出了太后寢宮,閨臣立即向上官婉兒道:“上官大人且留步,請(qǐng)受閨臣一拜!”旋即跪拜下去。上官婉兒忙拉起道:“唐才女不必如此,你我一同侍奉陛下,不分上下,我年長你一些,我們姐妹相稱即可?!遍|臣道:“陛下命閨臣跟隨上官大人學(xué)習(xí),上官大人就是閨臣的老師,學(xué)生自應(yīng)行拜師禮。且上官大人詩詞才情,閨臣仰慕已久,今日得蒙陛下諭旨跟隨上官大人,閨臣喜不自勝,素日心愿達(dá)成,還望老師不吝賜教。”上官婉兒笑道:“果然是探花之女,明達(dá)通理,亦不愧是一等女學(xué)士,唐才女的《天女散花賦》可冠通場,當(dāng)日朝臣曾推第一之選,后來陛下因你的名字意思不大好,又因史幽探、哀翠芳曾做《新璇璣圖》頗為難得,故欽定了他二人殿元、亞元。我在宮中掌管起草詔敕事務(wù),雖擅于詩詞歌賦,和唐才女之文采相較,還真是自愧弗如,又豈敢做你的老師呢?”閨臣忙謙道:“上官大人過謙,閨臣當(dāng)日只想求取功名,不顧厚顏,只管亂寫,未料及能入陛下和眾位大人的眼,上官大人的詩詞,閨臣小些時(shí)候就拜讀過了,大人詠花的五十首,據(jù)說是老師在上林苑百花齊放之時(shí)一日間做的,我曾聽家父說群臣都贊不絕口,只言無人能及、甘拜下風(fēng)呢!”上官婉兒笑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事務(wù)繁忙,光是詔書敕令就夠?qū)懥?,擱置久了,也生疏了!我?guī)闳ノ覍m里坐坐罷!”說罷攜了閨臣行至偏殿的宮室。
原來太后愛惜上官婉兒之才,自登極以來屢施新政,詔令文書頗多,因此命上官婉兒住在寢宮旁的偏殿里,也不過數(shù)百步之遙,以為傳召之便。上官婉兒命閨臣入座,自有宮女奉上清茶,上官婉兒道:“陛下命你學(xué)習(xí)宮中事務(wù),并非指奉茶研墨這些宮人瑣事,如今詔令甚多,我又時(shí)常伴駕左右,唯有深夜才能撰寫,陛下許是見我心力不濟(jì),欲選一人襄助,奈我本女兒之身,男女終究有別,女科殿試之后,陛下已屬意于你,奈何你尋父之事,只得擱淺,如今你回朝復(fù)命,我總算可略松快些了。”閨臣道:“詔書敕令俱涉國家大事,閨臣又無職務(wù),這差事閨臣怎能做得?若只是抄寫之職倒也容易?!鄙瞎偻駜旱溃骸懊妹贸鲱惏屋?,聰慧過人,假以時(shí)日,必能得心應(yīng)手。陛下尚未賜職于你,是因你雖高中才女卻不曾供職于朝廷,若要委以重任,需先有所磨礪,或打熬個(gè)資歷,方能服眾。還望妹妹潛心鉆研,陛下必將重用?!遍|臣道:“多謝上官大人提攜,閨臣自當(dāng)竭盡全力,必不負(fù)大人所望?!?/p>
上官婉兒攜閨臣在皇宮后院走了一遭,介紹宮中各部各司,各色人等分工職責(zé),閨臣入耳不忘,上官婉兒愛惜閨臣秉性聰穎又至真至誠,二人甚是投契。說話間行至上林苑,只見地勢遼闊,繁花似錦,閨臣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癡癡的望著園子里的花朵,竟不覺落下淚來!上官婉兒喚道:“妹妹?妹妹這是怎么了?”閨臣方知失了儀態(tài),忙欠身道:“閨臣失儀,望大人恕罪。閨臣看見這么多花兒,不知不覺想起嶺南家中花園里的一花一草,皆是閨臣親手栽植,故而不覺落淚。”上官婉兒道:“原來妹妹也是如此愛花,和陛下一樣,世上最要緊的事,就數(shù)這上林苑的花兒了,比之朝政要事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啊。每有宮人來報(bào)上林苑某花開放,陛下必然躬身前來查看,叮囑好生照料;如若宮人報(bào)得某花被風(fēng)吹落,陛下竟自慌亂,命司花宮人圍布幔擋風(fēng),就是接到十萬里軍情急報(bào)也未見陛下如此這番?!遍|臣道:“想不到陛下這愛花之癖竟到如此境地!陛下‘督花大王’的名號(hào)真是實(shí)至名歸,如此說來,閨臣若能為陛下照料這些花兒,亦是為陛下分憂了!”說著二人把上林苑游了一遍,天色漸暗,閨臣拜別上官婉兒,只說回京中家里將家事略為安置,明日一早入朝奉命,上官婉兒欣然應(yīng)允。
閨臣晚間方至家里,將今日宮中覲見太后及太后之命、上官婉兒的話告訴了紫綃、顏崖等,并囑咐紫綃在家稍侯,時(shí)機(jī)成熟自然請(qǐng)旨一同入宮侍奉,紫綃卻說不喜宮中拘束,寧可在外襄助閨臣,閨臣只得按下不提。
次日閨臣早早進(jìn)宮,先到上官婉兒宮室,不久太后傳召,二人攜同覲見。太后臨朝,上官婉兒和閨臣左右侍立,下朝后閨臣奉上官婉兒之命,整理昔日朝堂奏折和詔書敕令,羅列日期、上奏官員姓名、內(nèi)容及太后批示,如此不出三月,閨臣已然熟知朝政事務(wù),能襄助上官婉兒一二。
這日上官婉兒和閨臣侍奉太后早朝,只見太后眼下烏青,倦容難掩,怕是沒有睡好。果不其然,退朝之后,太后掩口哈欠連天道:“昨夜朕做了個(gè)夢,夢見上林苑群芳一夜之間竟都敗了,被風(fēng)吹的四散,朕忙命宮人圍幔擋風(fēng),只可惜風(fēng)太大了,朕正垂憐不已,忽見一女子飄然立于百花之上,說道百花雖蒙陛下精心養(yǎng)護(hù),但朕昔日命百花齊放有違天條規(guī)程,故上林苑群芳有此一劫,朕問可有挽救之策,這女子只言:若要消得百花劫,金陵廟里求神仙。說罷就不見了。今日朕上朝之前,刻意從上林苑經(jīng)過,群花雖然開的嬌俏,但朕卻覺不似往日艷麗的景象。故而在朝堂之上,朕問及朝臣金陵可有供奉百花的廟堂。”上官婉兒道:“微臣也自疑惑陛下怎會(huì)在朝堂之上有此一問,原來如此。朝臣說金陵確有一個(gè)花神廟,陛下可要著人去拜一拜?”太后道:“朕也正在思謀此事,按說花神托夢于朕,朕應(yīng)親往金陵,奈何朕已年老,金陵又遠(yuǎn)在南邊,且宮中朝政離不得朕,朕欲選派一人前往,一時(shí)竟想不出來有合適的人?!鄙瞎偻駜旱溃骸叭粢菹掳萸蠡ㄉ?,尋常人等自然不可,而陛下亦不能親往,要選一位皇家貴胄代陛下前去,且同陛下一樣真心惜花愛花敬花之人方可?!碧蟮溃骸叭粽f惜花,必然是顯兒,可他遠(yuǎn)在房州,又不是個(gè)自由之身,如何能去。”上官婉兒道:“微臣記得廬陵王去房州之前在陛下面前跪求,說了寧可做一個(gè)平民百姓,游歷天下遍訪名花之愿,陛下雖未言明,亦有暗允,如今花神托夢,陛下乘此之機(jī)命廬陵王前往祭拜,一來告慰了花神,二來亦了了廬陵王之夙愿?!碧蟪聊徽Z,上官婉兒繼續(xù)說道:“廬陵王在房州已有六七年了,近年來勤王之事屢起屢敗,廬陵王并不曾參與半分,就算有幾分銳氣,也消磨殆盡了,且廬陵王仁孝天下無人不知,對(duì)陛下亦是忠心臣服,陛下何不履昔日之諾,命廬陵王化名前往金陵,在房州只稱病閉門謝客即可。”太后頷首道:“婉兒所言,正和朕意,只是朕所夢的花神應(yīng)該是位娘娘,著男子前去,不知是否妥當(dāng)!”上官婉兒道:“陛下愛花果然癡了,這金陵花神廟供奉的花神無論是男是女,已然是仙家星君,世間凡人皆可供奉,自古也未聽說過,只有女子可供奉女花神,男子只可拜男花神!”太后笑道:“話雖如此,朕不能親往,深以為憾!”上官婉兒看了下閨臣道:“陛下如若實(shí)在想派一女子前去,眼前就有一位!微臣素日與閨臣妹妹聊起花來,得知妹妹亦是愛花成癡,妹妹昔日殿試之作《天女散花賦》可不就是證明?閨臣妹妹雖無官職,但陛下何不下一諭旨,命閨臣代為祭拜,如此就兩全了!”太后向閨臣道:“愛卿可愿為朕出一趟遠(yuǎn)門?”閨臣跪拜道:“陛下之命,無不奉從?!?/p>
事不宜遲,太后一面著人去房州通知李顯,一面命上官婉兒擬旨交于閨臣,命其在花神廟焚燒告拜。閨臣領(lǐng)旨不敢遲疑,旋即回家準(zhǔn)備行囊,紫綃與顏崖陪同,輕車簡從,曉行夜宿,往金陵而去。房州廬陵王接到旨意,亦速安排好王府事宜,只帶裴忠一人,李顯化名李山,裴忠化名李劍,二人扮作貿(mào)易商人,快馬加鞭,日夜不停,前往金陵。
不出半月,兩隊(duì)人馬均已抵達(dá)金陵。閨臣因無官職,又因是奉密旨,不便叨擾地方刺史,便和紫綃、顏崖在金陵南郊近花神廟的旅館住下,擬在三月初三花朝節(jié)前往祭拜。李顯和裴忠早兩日到達(dá),亦投宿在此。
這日花朝,閨臣和紫綃絕早起來,沐浴熏香,閨臣還作民間女子裝扮,著一身藕荷色衣裙,秀發(fā)垂鬟而梳,略施粉黛,攬鏡自照,黛眉輕揚(yáng),朱唇微啟,略撫了撫胸前的秀發(fā),真是人似花花似人。紫綃著一襲紫色衣裙,秀發(fā)盤疊而梳,面若芙蓉,英氣秀美。顏崖則一身儒生打扮,因是習(xí)武之人身姿如利劍筆直挺拔,面目俊朗。
天剛發(fā)曉,三人便出門,舉步沿山路而行,山不算高,花神廟就在山頂,山下便是歷代花農(nóng)居住的村落,叫作花神廟村。閨臣因奉太后密旨,要祭拜花神焚燒諭旨,太后因昔日酒后過失,今日祭拜算是思過之舉,未免世人談?wù)摚识幻|臣悄然行事,閨臣與紫綃、顔崖相約在日落之前,于山下花神廟村會(huì)合,她一人獨(dú)行上山,行至山頂,天已大亮。山頂?shù)貏萜介?,廟宇林立。朝下望去,只見樹木新發(fā),草葉嫩綠,山間寂靜,偶聞鳥鳴清脆,山坡上的桃花、杏花開的嬌艷,眼前的山花受雨露滋潤,在朝陽照射下五彩斑斕、晶瑩剔透。閨臣久居長安繁華,今見山景如此之美,流連不已。
閨臣舉步前往正前方的廟宇,只見牌匾上寫著:‘百花神廟’,閨臣想到,父親曾說自己是百花花仙化身,那今日祭拜之神,莫非就是自己的仙身?閨臣舉步入內(nèi),因時(shí)日尚早,殿內(nèi)尚無一人,抬頭望見百花神像立于祥云座之上,面慈目善,竟覺和自己有相像之處。不及多想,閨臣想著身負(fù)太后之命,遂拿出密旨,捧于手上,雙手合十,跪于百花神像之前,說道:“百花神在上,小女唐閨臣,奉大周皇帝陛下之命,前來參拜,陛下受花神托夢,道百花之劫,唯有尊仙可解,故親擬密旨,反省昔日上林苑催促百花齊放之事,求花神念及陛下系酒后戲言,醒后悔及已晚,今既已知錯(cuò),特求花神寬恕,日后定當(dāng)加倍護(hù)花,以此救贖。小女焚燒旨意為證,懇請(qǐng)覽閱?!遍|臣抬頭,看見百花神像面容更是慈善,似面露笑意,故起身走近香案,將太后密旨點(diǎn)燃焚燒于香爐之內(nèi)。
閨臣復(fù)又跪下道:“小女乃百花化身,因昔日失職,被謫入凡塵,托生于嶺南,家父乃前朝探花唐敖,已然拋卻紅塵,現(xiàn)修行于小蓬萊,蒙父親點(diǎn)化,小女已聚集百花化身共一百位女子,以期將來共赴返本復(fù)原之地。然至此使命仍未完成,家父命我總司百花化身各女子,襄助完成大業(yè),才算了結(jié)。爾今千頭萬緒,雖前有父親指點(diǎn),然并未告知?dú)w期,各位花仙所化身女子,或已婚嫁,或有父母需侍奉終老,雖說我等終歸要?dú)w還原本,不應(yīng)再顧念凡塵之事,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屆時(shí)若拋卻父老家小,我等一走了之忘卻塵世之事倒也無虞,世間親人必然傷痛欲絕。故而懇請(qǐng)花神,可否預(yù)告歸本之期,以便我等早做打算,安置親屬?!遍|臣說著略覺傷心,抬頭望了望百花神像,只見神像似收了笑容,像在深思。繼而含淚說到:“小女愚鈍,竟想得知天機(jī)。如今唯愿主上早日歸朝,執(zhí)掌天下,吾等閨閣女子力量有限,然士兵戰(zhàn)將皆是父母所生,就算各為其主,亦不忍見同室操戈、刀劍互刃,小女只求花神保佑:主上康健、早日還朝;百姓安樂、天下太平?!?/p>
閨臣說的入情,并不知曉殿內(nèi)進(jìn)來一男子。原來李顯亦趕早出發(fā)前來完成太后之命,進(jìn)入殿內(nèi),見一女子跪在花神之前,念念有詞,雖聽不清,只覺語調(diào)悲切,故而不愿出聲驚擾,轉(zhuǎn)身要走。不料剛邁出一步,就聽她竟說出主上歸朝之話,言及己身,這一驚可不小,復(fù)又轉(zhuǎn)身聽她說完,自然驚異于一女子竟出此言辭,便愣住不動(dòng)。閨臣起身,拜了三拜轉(zhuǎn)身欲出殿去,卻望見一男子站在殿內(nèi),她驚愕不已,不悅道:“尊駕是何人,為何這樣悄無聲息站在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