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里,燈影幢幢的大秦皇宮,御書房內。
元長風正蹙眉批閱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折子,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大皇子元錦在一旁躬身站著,僵滯的背脊已經有些麻了。
良久,元長風才好像突然想起他似的,扔下折子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抿,抬頭望著他,吩咐道:“你四弟回京,明日你率領百官出城迎接吧。”
元錦聞言再次低了低頭,心中卻有些不悅,只是臉上并未表現分毫,他默了默,忍不住勸解道:“父皇,這,這與禮制不符啊!”
元胤只是個皇子,父皇卻讓百官出城相迎,這未免,未免也太看重他這個嫡子了!
“你四弟自幼喪母,又一直養在佛門清凈地,這十幾年來未曾享過一日皇家的榮寵。如今他回京,你這個做哥哥的也該替朕好好待他才是!”
“父皇息怒,兒臣,兒臣只是……”元錦聽出父皇聲線里似乎隱著一絲慍怒,腿肚子忍不住抖了抖。
然而元長風卻只是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元胤是朕嫡子,你為長子,自當兄友弟恭為你眾兄弟姐妹做出表率,莫要失了皇家的體統才是。”
嫡子嫡子,嫡長尊卑有別,在父皇心里,他果然比不上元胤!
“父皇說的是,兒臣自當謹記。”他的頭深深地垂下去,昏暗的燭光里他掩了滿目的不岔與戾氣,做出一副謙良德恭的模樣,然而緊握的拳頭里,指甲已經嵌入了肉里。
“嗯,你下去吧。”元長風頭也不抬地看著手上的奏折,好似渾然不知這個兒子的心思似的。
“是,兒臣告退。”元錦眸光深深,躬身退了出去。
朱紅的大門打開又合上,御書房里只有元長風的身影容在一片燭光里。大內總管張德開恭敬垂首候在殿外,見元錦出來趕緊行禮。
元錦腳步頓了頓,垂眸望了他一眼,兩人目光交匯,張德開慌忙低了頭,元錦扯了扯唇角,抬步走遠。
半晌,張德開擎著一盞長身琉璃燈進了殿,低眉垂眼,道:“皇上,這燈暗了,老奴給您添盞新的,您仔細傷了眼。”
皇帝淡淡嗯了一聲,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抬頭看了他一眼,問:“四皇子府都修整妥當了嗎?”
“皇上廢心,老奴一早就著人布置了,那些個丫鬟仆役也都是內務府精心挑了去的。”
元長風點了點頭,目光映在那亮堂的燭火里,心情似乎不錯,當下不由得多說了幾句:“皇后去的早,老四又自幼不在朕身邊,也不知是個怎樣的孩子?”
張德開聞言低了頭,恭敬卻不失誠懇地回答道:“裕德皇后大義!四皇子雖不曾侍奉陛下左右,但心中定是惦念著皇上的,如今回來,心中自然不甚歡喜。”
“是啊。”皇帝緊繃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朕的兒子們雖多,可也只有老四最讓朕放不下,朕老啦,他回來了,朕的江山才能后繼有人啊。”
張德開聞言撲通一聲跪下去,沒命似的使勁磕頭,皇帝看了他一眼,面上諱莫如深,“你跪什么?!”
“老奴,老奴惶恐……”
他知道皇上突然宣召四皇子回宮是為了立儲一事,從這道圣旨發出去開始,京都各處便蠢蠢欲動,但大皇子三皇子之流早已在京城站穩了腳跟,皇上宣召四皇子,未必就是想立之為君,群臣雖未必明白皇上心中所想,但也不至于亂了陣腳,可皇帝今日這話……
立儲之事事關江山,事關社稷,事關千秋萬代,皇上這一言不亞于驚天霹靂,哪怕此事還需南王定奪,但此時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京都也要亂了套了。
然而元長風卻只是不以為意地抬了抬手,淡淡道:“為君之道,為國為民,嫡襲大統方能承天命,朕之言語爾以為不妥?”
“皇上恕罪,老奴不敢!”帝王心術不可猜,皇帝今日這話未免太……
張德開做了一輩子太監,宮里頭的腌臜污穢事他知道不少,君王喜惡他知道得也不少,可從來沒見過皇上這般將心思宣之于口。
裕德皇后去了十幾年,皇帝念了十幾年,沒曾想原來對四皇子也是這般看重,張德開輕輕呼出一口氣,在皇上的默許下退了出去。
立嫡不立長!
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張德開把門合上,抬手抹了抹腦門上的汗,一陣風忽然吹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走遠些招手將一個小徒弟叫過來,壓低聲音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馬上又用正常音量吩咐道:“去,吩咐御膳房給皇上備份參湯提提神。”
那小太監應了一聲,急沖沖地走了。
行不過百米,眼見沒人注意到自己,便七拐八彎繞了一路,后來來到了皇宮一處偏門,那里,大皇子正搓著手等他。
“奴才給大皇子請安。”他走過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起來吧。”元錦認出他是張德開的徒弟,也不多說別的,只是問:“張公公叫你來作甚?”
那小太監立馬上前低聲將張德開的話傳達給他,說完后馬上后退了一步,恭敬如斯,道:“奴才還要去御膳房,就不打擾大皇子了。”
元錦只覺得整個耳朵都嗡嗡響著,腳下一個釀蹌,那句“立嫡不立長”好像一道魔咒緊緊箍著他的頭,讓他一時間竟亂了分寸。
小太監半晌沒聽到大皇子回聲,抬眼一看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重復了一遍方才的話,這才讓大皇子驚醒,他愣了愣,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的黃袋子,“請公公喝茶。”
小太監接過那東西,低頭謝過,行了禮后就往御膳房去了。
元錦雙目猩紅,一手撫著胸口不住呼氣,黑暗里閃出一個人來將他扶住,關切地問:“主子您沒事吧?”
元錦順了半天的氣,擺了擺手,道:“去母妃宮里。”
那人不再言語,兩人往永樂宮而去。
今夜,注定是不會太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