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蜿蜒的山路一路向北駛去,能夠感覺到氣溫有了顯著的降低。闊葉常綠樹種漸變成為紅色與黃色,令人仿佛是置身于錯亂的秋色其中。然而其時不過夏季,冰零山的氣溫保持著令人舒適的微寒。
金發覺自己有些不適應這里的空氣。她被這純凈的氣息所憋得有些喘不過氣,似乎肺一定要咀嚼那些粗粒才能滿足不易培養起來的耐受性。她曾無數次懷疑自己并不適應那葷腥淡味的生活,而現在她對此篤信不疑。
『實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繼續在這里待下去……』她望向窗外,淙淙的流水越過林地,沿著盤山公路自上而下。『非要說的話……』
已經快要到了。
她從車上下來,涼爽的感覺足以撫平發絲之間殘留的余熱:那些從環城市中帶來的異地浮風。瀝青的路面在平整中夾雜著明顯的間隙,顆粒仍然還保留著一些棱角而尚未被磨平;踏著因此而具有抓地力的步伐,這讓金有一種腳踏實地的踏實感。
遠遠地能夠望見在不遠處的破碎平地上群山環抱的科研中心,點綴著紅色的黃葉仿佛只是在行程的一夜之間將眼前的一切渲染成為著清冷寂寥而寧靜曠遠的景色。金嘆了口氣,并不顧及那些熟練搬動著行李的人們,自顧自走了過去。
對面開來了一組車隊。一共三輛;前兩輛是覆蓬的大型貨車,最后一輛密閉的罐車托著一條直到路面的鐵鏈。
她搖搖頭,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水泥的跑道上;鑲嵌在地面上的指示燈在白天并不亮光,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然而透過那些燈的表面卻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里面密密麻麻排布這的燈芯,冰零山的空氣中似乎是沒有塵埃的。
比起那些通道兩旁的白大褂們,她算是很招搖地走在這里。感應器的紅光先于左右張開的玻璃門,一樓大廳中央的實時動態顯示器從門口就可以一眼望見。她走上前去擺弄那基座上的全息投影,從空中俯瞰下的研究所視圖呈現為一個圓環,被均勻地劃分為五個部分。五個部分上從最下方按逆時針分別標注著從LV.0到LV.4五個等級,而唯有LV.4那部分是紅色的。
她不斷地用感應手勢操縱著那圓環轉動,總也看不夠一樣地看著那塊紅色做圓周運動。〖這算哪門子無聊趣味……〗她忽然間停下來,左右張望那些路過的職員;白大褂們好像都是很冷漠的,沒什么人管她。
金欣喜地抿起嘴,兩彎嘴角向上微微翹起,旋即又將上下嘴唇嘟起來,繼續玩那投影。
“金主任,都已經打理好了。”身后走來的一位西服匯報道。
“日志。”
西服給她遞了上去。
金仔細翻了前幾頁,后面的數十頁就只是隨便地捏了幾把。她再次伸出了手,很順利地從西服手里拿到一只碳素的中性筆,在首頁上懸空地書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潦草得不成樣子。“拿去,老規矩。”說罷,她便徑直向右走去,離開了大廳。
走過的無縫厚漆地面呈現出淡淡的藍色,表面有一些碎渣一樣的深藍色色斑作為裝飾。兩旁的白色墻體沒有一點縫隙,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氣流來自上方的中央空調。這種陣仗,金記得自己只在醫院見到過,而且這些獨立的房間都是重癥監護室級別的。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里的工程設施級別要遠遠高于醫院。〖然而這還只是LV.0的部分。〗
走廊的盡頭左轉,【主任辦公室,】〖生物工程部。〗推開門,金覺得自己仿佛是走錯了地方。原本,“整齊”這個詞語對于鳴海晴暉的辦公室而言是一個不可想象的詞語,而現在它的一切陳設卻變得井然有序。金詫異地走了進去,那些一摞摞的資料現在正分門別類地碼在應該是新購置的儲物架上,貼著各種小巧精致的標簽。她拿起一個文件袋,【PSY0603ZM;】令人費解的編號,纖細的筆跡倒是非常工整。向四周望去,所有的文件均是如此。除此以外,茶幾上還有一套茶具,青瓷的顏色溫潤舒適。她走進去看,上面用軟絹布擦拭過后殘留的水跡。
腳步聲,有人在房間里面。金一轉身,一個女人正站在她身后,錯愕地盯著她。
穿著和其他人無異的白大褂,女人顯得瘦削而干練,兩邊的顴骨竟然已經憑著貼在上面的臉皮隱約顯出了形狀;中長的頭發并不束起來,從她中間靠右的頭頂分開成理順的兩片自兩邊垂下。自寬敞的袖口望進去,女人的兩條手臂非常緊實有力,修長的五指與其說是抱著書、莫如說是牢牢地捏住了那些紙。從肩膀上開始的白大褂披在身上,一直到貼合著腿兩邊為止,里面是遮蓋了鎖骨的高領襯衣,以及一條包裹得嚴實的長褲。最后,一雙平底鞋。
金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她只是自顧自地整理著房間里的許多東西。她感到不自然,【這個辦公室里除了她和“他”以外存在別的人】,顯得很奇怪,好像這地方從來就是這樣的規矩一般。但是她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安靜地看著。
于是現在的這里出奇地安靜。
金覺得這女人有些面熟,但是又非同尋常地陌生。見到第一面時,她原本覺得她是木訥而江硬的,然而屋內的陳設很快改變了她的想法。或許,只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
一陣門響。
“主任,安保部有人來了。”
“誰?”
“內藤涼介。”
她蹙起眉頭,很不情愿地走到了門口,忽然停了下來,對西服沖著那冷漠的女人使了個眼色,說道:“你知道?”
“是派給鳴海博士的助理,主任您離開的這段時間里調過來的。據說是上面安排的人事變動,都沒有跟科研所打過招呼。”
“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
金一下子了然于心,輕蔑地一笑,沖著女人喊了一聲:“那個助理。”
女人睡醒一樣地注視著她,有些茫然無措的樣子,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您好。”
“喲?”她走到女人面前,在西服面前的背影扭動著的臀部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性的做作。“敢情剛才是根本沒注意到我?”
“……不是,因為……”她顯得有些畏縮,但是不情愿更適合形容她拖沓的語音。“……剛才在想編號。”
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手上卻麻利地抓起她面前的一只夾子;側封上的金屬槽里塞著一張硬紙片,上面是那惱人字母和數字。她不想再過問這方面的任何東西,『那沒有任何作用。』“那看樣子這很復雜嘛,連你身邊坐著個人都注意不到,嗯?”
“……對不起。”女人頓了一下后說道,顯然是已經聽出來了她在故意找茬,卻很溫順地給予了回復:“我……我才來一周,主要負責整理博士的資料,沒怎么了解過研究所的人,怕招呼上做得不妥。有什么讓您不滿意的地方,還請海涵……”
“喲~那你的意思,還是我太苛刻咯?”
“不是,是我自己的經驗還不夠……”
“那奇了怪了,上面怎么會派經驗不夠的人來伺候【這辦公室的主人?】”金一副刁難的眼神,全然不顧及她眼中有什么東西。“覺得我找你茬?我問你,這一周里見過他本人嗎?”
“……沒有。”
“派你的人給你講過‘注意事項’么?”
“我知道的。”
“你知道?”金嘲諷地翹起嘴角,“你是知道他要把你的肝挖出來用紅酒佐著胡椒煎成正餐,還是知道他要把你身上的那些肉刮下來水解成蛋白高雅液去喂怪物,嗯?”
“……我知道的。”
金一副見慣了自以為是的無奈表情,眼神在天花板上快速掃了一圈。她伸手捏著女人的下巴,臉朝著她靠近了過去。“那你最好小心點吶。”
“……謝謝。”女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無原則的懦弱。』金不屑地看著她逃避自己注視的眼睛,『死不足惜的平庸者。』她感到厭惡,索性放開了手,轉身走到門口,又突然停了下來。“——留言。”
女人趕快從桌上的備忘錄里扯了一張紙出來,右手握住筆后答應她一聲。
“告訴那瘋子,我有事情要找他。他本人不上來,我就帶人拿著槍去下面找他,他和他那些寶貝疙瘩一個也不用活了。”
安靜中是筆的摩挲聲。
“記好了。”
“沒讓你隨便寫幾筆丟在他桌上。”金用拇指玩弄著自己食指和中指涂了鮮艷指甲油的指甲,“你得想辦法給他把消息送下去。”
“可是我沒有進入科研區的權限……”
“那就想辦法啊。”金鄙夷地斜眼盯著她,“這點事情做不好,你還混著這個職位干什么?”
“……我會盡力的。”女人的回答仍然是簡單干脆。
“沒人叫你盡力。”金抱起雙手靠在門框上,“有人事倍功半,有人卻一蹴而就;說到底,不過是能力問題罷了。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我看你這副德行也沒必要當什么博士助理了。要不然,你來我這兒調教調教再說?我可是有辦法,也下得去手吶~”
女人的嘴唇張了張,欲言又止的樣子,被金打斷:“別慌,好好想該怎么改你剛才的話。”
“……我會完成的。”
“那就好好記住你說的話,言而有信吶。”金轉身便要離開。
“等一下。”女人忽然喊住了她,“請問……落款怎么稱呼?”
“那有什么要緊的,你當他聽不出來誰說的話么?”
“對不起,保險一點的話……”
“嘖——”她煩躁地答道:
“隨你便:金毛,穿皮褲的,愛怎么叫怎么叫。”
說罷,金便領著西服一路走了出去。
女人握筆的手停在了紙上,呆呆地望著沒有人的門口,仿佛從那里看到了許多不曾想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