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Sorry……”
梓漠失落地掛斷了電話,呆呆地盯著手機屏幕。【周。】通話界面很快就退出了。
有人按了門鈴,〖很相似的場景。〗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年輕的女性,應該比她自己要小近十歲,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五。
“打擾。”女人很客氣,“請問這里是不是【格林立伍精神護理中心鳴醫師】的住處?”
梓漠愣了一愣,似乎是看到一個從前世來的人。“……她已經不在那個單位工作了。”
“我知道,我是來找她本人的。”女人一臉笑意。
梓漠將頭探出門外左右望了一遭。“我們進去說吧?”女人很主動,“鳴醫師?”
“……”梓漠望了她一眼,又朝家里看了看,思索片刻,“家里很亂,不太方便。”
“沒關系,也可以在外面。”女人微笑著,很有耐心的樣子。
西海岸咖啡廳,陌生的熟悉感似乎隨著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的時候而從那里逐漸地升騰起來,慢慢地將她包裹。坐下望著原本是商業區的外景,冷氣從頭頂的中央空調放送而下后自四面八方襲來,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那因為憔悴而衰老的面容;她的頭發變得更長,長到需要挽到腦后用發帶扎起來。那身帆布裝本來與運動裝有著相似的尺寸和外形,材質上卻讓她感到更加堅韌,或許是因為包裹在衣物中的肌膚變得更加柔軟。她覺得的確如此,【很久沒有像曾經工作時那樣運動著,肌肉變得松弛。】
那杯咖啡其實能夠喝出糊味,但她卻覺得很親切。她忽然很有感慨,【如果是夏的話,也許就不會放任這樣的東西出現在桌子上了吧。】
正這么想著,女人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您在想一個人嗎?”她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取出浸咖啡杯中的小鐵勺,在面前的糖杯里取了一勺黃糖放入,眼睛又重新盯著梓漠。
梓漠忽然有些不悅,很快地瞟了一眼糖杯中的木勺。“你不常來這些地方么?”
她忽然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很清脆,很好聽。“這是第二次。”頓了一下,她繼續說道:“上一次的時候,帶我來的那個人當面把問題給我指了出來,但是她很溫柔。”
梓漠沒聽出她話里有話,有些走神。
“您以前在格林立伍精神護理中心工作?”
“……離開有一段時間了。”
“為什么離開呢?”
“……老板換人了。”
“您不滿意那個新老板嗎?還是說跟著舊老板去了別的單位工作?”
梓漠不悅地看了她一眼,“不喜歡新老板。”
“嗯……”她飲了一口,“除了上司呢?有同事的因素在里面嗎?”
“你想問什么?”梓漠已經快要失去耐心,語氣也變得不客氣起來。
“……”女人的嘴角彎了彎又平復。“比如說【夏醫師】。”
梓漠怔住了,一句話說不出來。
“我叫蘇。”女人挽起一邊披肩的長發理到肩膀后面,吸入一口氣后用微張的嘴呼出。“之前一直不與您聯絡,確實是事出有因;一方面,您是綠葉樹的舊職員,我們不敢太招搖,也是出于對我們雙方安全的考慮;另一方面,您的情況特殊,也有別人特別交代的原因……”
“或許您也有所感覺,所謂的‘別人’,即是指曾經與您共事的‘夏醫師’。對于她的死亡,我謹代表其隸屬的情報系統Naihito表示遺憾;但是,她的死亡并非沒有價值。”
梓漠的神情很微妙,有意逃避的側臉凝神時顯得專注,三根手指攥著的淺身寬口瓷杯會時不時放到嘴邊飲一口。
“想必您對八年前的‘泄露門’事件有所耳聞也有所記憶,尤其是作為一個生活在環城市的本地人。八年前‘泄露門’爆發之時,疫情幾乎席卷了整個本州;雖然最后因為成功的控制而只是一場區域性的大型傳染病事件、以更廣的視角來看并不能與那些駭人聽聞的全球性瘟疫,但是它對本州、尤其是環城市的人們來講所造成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更重要的是,這場事故到今天仍然沒有定論,而且,也正是因為其微妙的規模,這場事故也成為了可人為操縱的工具,最為直接的一個結果是當時的在任總統鳴海遙被迫辭職、與多名國土安全部以及其它部門重要責任者涉嫌嚴重失職被捕入獄。”
“但是這件事到這里還遠遠沒有結束。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鳴海遙所掌控的通用能源公司在這起事故后不久為多家企業聯合起訴,聯邦最高法院認定通用能源公司主導開發的生物能源項目‘第八號’的樣本泄露是導致此次事故的主要原因,并同時列數了包括壟斷、逃稅等多項罪名,要求通用能源公司進行拆解;在此之后,自通用能源公司中衍生而來的數十家公司中超半數為櫻花國際控股集團所收購,而通用能源公司自身被允許保留冰零山電力有限公司一家,同時改組董事大會,其最終成立的控股集團也就是環北重工的前身。同年九月,櫻花國際最大股東、世界之眼娛樂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主要投資人鮑里斯·強·歐內斯特在大選中獲勝,并在接下來的八年中成功連任。”
“鮑里斯在任期間,‘泄露門’一直是一個被官方壓制的邊緣話題;鮑里斯還曾借媒體對‘泄露門’的混亂報道提出《新聞檢查案》,在當時的國會中獲得了多數支持,最后法院判其違背憲法而勒令停止,而當時的國會多數黨正是企業聯合黨,鮑里斯本人也是這個黨派的黨員……”
“任何借著‘泄露門’有所作為之后的人們之所以對此事一度地擱置,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沒有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證明‘第八號’的體細胞自位于冰零山的科研中心泄露、其體細胞引起人體的臨床表現癥狀反應并通過已確診的傳染途徑擴散而造成瘟疫。事實上,沿著泄露-擴散-并發的流程進行追溯后得出的全過程源于分析,這一分析所使用的搜集材料則源于調查,而調查的直接實施者是包括聯邦調查局在內的官僚政府系統。”
“櫻花國際與通用能源公司屬于同一列隊的托拉斯,某種意義上有著相似的目標與準則,但是在手段的選擇上有著差異。確保自身的壟斷地位,對行業進行有效的控制,二者都能夠做到,并且逐漸地穩固。然而,櫻花在手段的選擇上更為激進;相比于通用能源公司控股下鳴海氏血緣基礎的家族企業,櫻花內部的天然競爭要強烈得多,能夠在其中獲得一席之地的人都是天生的野心家;與通用能源公司的理念不同,櫻花自文創領域起家,和傳統產業中等級分明、上行下效的規則意識有著意識形態上的沖突,這同時也是雙方沖突的絕好借口,而雙方為自身利益所主張的政見與經濟傾向是根本的分歧。當然,這是后話。”
“無論如何,櫻花國際獲得了暫時的勝利。為了穩固自身的成果,櫻花在這八年中一直以‘泄露門’為要挾,挾持環北重工在各個領域加入自身的陣營;不僅僅不久前才通過、很快將要生效的《資本分離案》,股份的主體地位、基建的保證、對政黨的資助、對國內關鍵產業的影響,櫻花國際自環北重工中攫取了大量的紅利;而現在,隨著國會與政府逐漸地為財團與媒體制約,一切已經快要到達質變的時刻;大量的資金被輸送至國外,而其換回的商品此刻正囤積在這個國家的海關處;如果讓·希頓·皮埃休爾當選,其背后的托拉斯為了開拓國際市場、加速國內跨行業壟斷,便會不惜代價地主動開放邊境;一旦海關失守,這些商品就會如同洶涌的潮水涌入這片土地,一場悲劇將要在這里上演。《資本分離案》將兼并付出的代價降低到最小,僅僅憑借資本就可以在大腦層面完成人相食,被分離掉決策的獨立生產實體有助于以戰養戰;吞噬到僅剩一人時,極權主義在全面崩潰的股市和肆虐的瘟疫中大肆地扎根生長,最后成為無法撼動的參天巨木,云冠將浮坦希利亞永遠地封存在黑夜之中。”
“拋去所有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即便是環北重工自身也需要生存。任何一個浮坦希利亞的合法公民都尚且有權利要求自由和民主,我們不能永遠地活在他人的控制之下。多方調查的可靠消息能夠確認,‘第八號’是取自人體腫瘤的細胞培育而成的獨立生命體,其成為瘟疫病原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已確診的傳染途徑下流通更是無稽之談。關鍵問題在于媒體以反道德名義對‘第八號’的抹黑使多數人在二者都難以相信的情況下取其輕者,而我們需要做的是用事實說話。”
“這遠遠不夠,但是是第一步;為此,我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與‘人體重構計劃’有染的綠葉樹已經成為了一個犧牲品,夏更是用生命掩護了Naihito的行動。她在遭到殺害以前就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命運,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以前的同事,【鳴。】為了妥善處理她最后的心愿,您得以在事后被安排到冰零山中避難;而從現在開始,您有一個新的選擇,那就是為Naihito所接納。”
蘇忽然話鋒一轉,口吻不再那么嚴肅,親和了許多。“夏生前提到過您;她一方面對于因為任務而無法傾訴出口的解釋對您深懷慚愧,另一方面也積極地尋求整個過程中最能夠保全您的地方。如果能夠讓您置身事外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很可惜,我們不得不面對。”
梓漠擦了擦眼角,蘇發現她曲起的手指關節上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她逐漸地冷靜了下來。“你們……是希望我做些什么,對嗎?”
蘇的眼瞼垂下。她搖了搖頭,“如果夏還在的話,她會回答‘不是’吧。”
“我現在還不能答復你。”梓漠提上包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句話都沒有多言。“服務員,結賬。”
蘇深吸一口氣后呼出。『果然不是個能夠為感性所支配的人……也許那就是你看到她潛力所在的地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