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搭起了刑臺,臺上跪著的就是今日要被處絕的罪囚。
這個罪囚年紀很大了,滿臉的皺紋,頭發像枯草一樣荒亂,瘦得皮包骨頭。他低垂著頭,神情麻木,對四周的議論聲、哭鬧聲、咒罵聲充耳不聞,似乎靈魂早已脫殼而去。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惋惜低語,“說真的,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秦老大夫竟然是殺人狂魔……”
“噓……快別說了!”身邊的人急忙制止了他,不遠處,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怒目而視,有幾人甚至揚起了拳頭。
世事就是這樣變幻莫測,誰會想到,行醫濟世了大半輩子的秦老大夫,竟然活生生的奪走了十余條人命!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整個安居城都人心惶惶,有人慶幸,有人后怕,有人痛罵,有人不敢置信……
乾坤朗朗,烈日高懸,午時三刻已到。監斬官“啪”地一聲擲下令簽,“查驗犯人,準備行刑!”
一名差役上前,抓起罪囚的頭發往上一提,秦老大夫那張蒼老而又灰敗的臉露了出來。
“是他!是他!殺人狂魔!窮兇極惡!蒼天有眼,今天就是你血債血償之日!”臺下情緒最激憤的,就是那十余位被害人的親屬,恨不得沖上刑臺,將那惡魔的肉一口口撕咬下來。
驗明正身之后,劊子手抱著刑刀上臺,一口烈酒噴在亮晃晃的刀身上,緊接著大刀被高高舉起,眼看著就要向秦老大夫斬去。
“啊……”有膽小的蒙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而又略帶稚嫩的聲音響起,“刀下留人!”
劊子手高揚的手頓住,循聲看去,只見角落處有兩人站立,一個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剛剛的聲音正是由他發出,另一個是個十八九的的女子,眉目看不真切,似乎挺好看,又似乎只是泯然眾人。
圍觀的人群也被那聲音吸引,齊齊向那角落看去,女子看著眼生,似乎不是本地人,但那少年卻是在安居城土生土長,正是秦老大夫的嫡親孫子秦沐。
“姐姐,我去了,你……”秦沐欲言又止,最后只低聲說了一句,“要是不成,我們爺孫倆的后事就麻煩你了?!?/p>
女子并未說話,只是默默目送他離開。
在眾人的目光中,秦沐一步一步走向刑臺。
“他這是做什么?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他還想劫法場?呵,也不瞧瞧他這小身板,打得過誰?”有人冷嘲熱諷。
“別瞎說,你看他手里拿的什么,這是要送秦老大夫最后一程呢!”
秦沐的手中,一把酒壺,一個土碗,雖然秦老大夫罪大惡極,但并不妨礙在即將上路的時候由他的親孫子送他最后一程。而秦沐不過十三四歲的弱質少年,在這樣公開的場合,也不怕他翻起浪來。監斬官點了點頭,劊子手退到一邊,給他們爺孫留下最后相處的空間。
自從聽到那句“刀人留人”之后,秦禮便驀然睜大了雙眼,眼看秦沐一步步走上刑臺,混濁的眼中老淚縱橫。
“沐兒,不是讓你遠走他鄉的嗎,怎么還是這么不聽話!”秦禮低聲嘆息。
“爺爺!爺爺!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秦沐大聲悲呼,不過短短數日,他的爺爺身上傷痕累累,蒼老得不成人樣。
“好了,沐兒,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還是快走吧,以后沒有爺爺在身邊,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秦禮搖搖頭,對自身的狀況并不以為意,他在乎的是秦沐的安危。
“爺爺,喝了這碗餞行酒吧!”秦沐跪地,從壺中倒出一碗濁酒,送到秦禮嘴邊。
滿嘴的苦澀,就像他平日里給人開的湯藥,一點兒酒味兒都沒有。秦禮心中黯然,就算是這樣的苦酒,恐怕也是小沐兒求人施舍來的,想他從小衣食無憂,頑劣任性,心高氣傲,以后還不知要吃多少的苦頭!他,放心不下呀!
苦酒下肚,腹中升起一股熱氣,渾身的傷痛似乎都減輕了不少,秦禮心中驚異,“沐兒,你剛剛給我喝的是什么?”
秦沐不答,卻是霍地立起,手中壺和碗狠狠砸在地上,立馬四分五裂。
“冤枉啊……冤枉……”秦沐大聲喊起了冤。
“這……”臺上臺下眾人面面相覷,秦老大夫殺人案可是人贓并獲,板上釘釘的鐵案,這樣也能翻案?
“你們姓秦的還好意思喊冤!我們的親人難道就白死了嗎?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應該把你這小畜生和那老畜生一起殺掉!”臺下身穿孝服的苦主本就處于悲憤當中,一聽到仇人喊冤更是群情激憤。
監斬官眼皮一跳,察覺到情況不妙,怕有變數發生,立馬大聲吩咐,“來人,快將不相干的人趕走,時辰已至,立刻行刑!”
差役上前驅趕,“快走,快走!”幾個人一起連拉帶拽地將秦沐拖下刑臺。
劊子手上前,再一次揚起了屠刀。
“呼——”
“啊——”
一聲大喝,劊子手大刀向下斬去,眼看著秦禮就要人頭落地,大刀卻像是斬到了一堵銅墻之上,劊子手連退了十余步,虎口迸裂,大刀脫手。
“呀!怎么會這樣?”眾人驚疑不定。
與此同時,天氣突變,剛剛還晴空萬里,突然間狂風驟起,彤云密布,半空中揚揚灑灑飄起了雪花。
“六月飛雪,必有大冤吶!難道說秦老大夫真是冤枉的?”人們議論紛紛。
“不會的!不會的!明明證據確鑿,不可能是冤枉的,殺人償命,快,殺了他,殺了他!”只有苦主還在堅持。
“冤枉啊……冤枉……”秦沐奮力甩開差役的控制,再度跳上了刑臺,站在秦禮身邊。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有多少惶恐,剛剛劊子手揮刀的那一瞬,他真的以為他永遠失去了他的爺爺。然而——還好,他還有機會。
“謝謝你,姐姐,謝謝!”他在心中默念,迅速地往角落處一瞥,正好撞入女子水霧繚繞的目光中。
風越刮越大,雪也越來越密,圍觀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內心困惑,覺得這其中或許是真有冤屈,不然不會天降異像,也有不少人記起秦老大夫素日里濟世救人的好處,紛紛幫著秦沐發聲,要求官府擇日重審此案。
眼看著天色漸黯,白晝如夜,監斬官心中也打起了鼓,要是真殺錯了人,日后追究起來,他可不是城主大人,找不到人替他頂鍋。
“也罷,既然天降異像,那就先將犯人押回大牢,待回稟了城主大人再做處置。”
“不,不能走,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事,難道就因為刮刮風,下下雪就要放過這個殺人惡魔嗎?不,我們不服!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苦主們圍住了刑臺,不放秦禮離開,有人甚至沖上去對他一通亂打,人太多,差役們攔也攔不住。秦沐以身相護,也挨了不少拳腳。
“放肆,連官府的話都不聽了,你們是想造反嗎?”監斬官被人簇擁著,見此亂像,氣得大聲喝斥。
造反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這些人只是城中的平頭老百姓,平日里老老實實過日子,從未有過大逆不道的想法,一時之間被唬得停了手,但眼看仇人死里逃生,心中著實怨恨難平。
“大人,難道就這樣放兇手離去,我們這十幾條人命就白死了嗎?大人,我們好端端地在這安居城里做活謀生,誰知道親人就因為得了個小病,吃了這兇徒的藥就把命給葬送掉了!大人,冤有頭債有主,不讓這兇徒以命抵命,我們不服呀!”
“我們不服呀!我們的冤屈,有誰來管呀?”眾苦主齊聲大哭,悲憤莫名。
“哎呀,你們說的是什么話,只是暫時押回,待問題查清楚了再行處理,怎么在你們嘴里就成了放縱兇手?說真的,剛才的情形你們也看到了,要秦禮真是冤枉的,就算立刻殺了他,你們的仇就報了?”監斬官見眾人住了手,也好聲安撫了起來,“你們要相信官府,相信城主大人,大人一定會查明真相,給你們一個交待的。”
秦沐被人揍倒在地上,艱難地爬起來,向眾苦主躬身行禮,“諸位父老鄉親,我們秦家在安居城扎根三百多年了,我爺爺已經七十多歲了,他是什么樣的人,難道大家不不清楚嗎?在這件事之前,大家有誰能說他不好?”
在這件事之前,秦老大夫在安居城治病救人數十年,醫術高明,治人無數,有家中條件艱難的病人,還常常贈醫施藥;不僅如此,遇到災荒之年,救災助貧總是不乏他的身影。安居城本是民風淳樸之地,眾人感激他的恩德,對他恭敬有加,就連秦沐平時頑劣惹事,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總是一笑了之。
然而,這一切在出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案件后,人們的看法就變了,平日里讓人尊重的老人,成了他們口中的兇徒、畜生、惡魔……
“就算他以往千好萬好,可他殺人是事實呀!死了那么多的人,總不會有人用自己的命來冤枉他吧,圖個啥呀?”
“是呀,圖個啥呀?”秦沐點頭感嘆,突然聲音拔高,大聲地質問,“那么請問,我爺爺殺死這些人,又是圖的啥?大家想過這個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