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三年初春熱鬧喧囂的平城城東集市上,一少女衣著單薄,立在初春瑟瑟寒風里。
她面前擺著一筐炒栗子,已經(jīng)過去一個上午了,還沒有開張,海棠搓搓已經(jīng)凍僵的手,準備收拾東西回家給父親做飯。
這時,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走到她面前道:“姐姐,這一筐多少錢,我都要了。”
海棠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孩子,十一二歲的年紀,衣著粗布,一看就是普通百姓人家的孩子,如何能買得了這一筐,她索性直接拿了幾個塞到那孩子手里道
“小弟弟,你先拿著這幾個吃吧,不要你錢。”
男孩看著手里的幾個栗子有些猶豫的向后方看了看。
像是得到什么暗示一般,那男孩重新將栗子塞回海棠手里。
“姐姐,你看,我有錢,我是真的要買。”說著拿出一塊小碎銀子,在海棠面前晃了晃。
海棠一瞧,心想定是趁家里大人不在,把家里的錢拿來買吃的,這一角碎銀,可抵一個普通家庭半個月的生活開支。
“小弟弟,我是不會賣給你,你要是想吃,姐姐就送你幾個吧。快把錢放回去,你一個小孩子家拿著出來多不安全。”
那孩子擰不過她,急得快哭了,跺跺腳轉(zhuǎn)身離開。
集市一拐角處。
一男子一身青色長衫,頭發(fā)高高束起,鬢角處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剛剛買栗子的男孩道
“那個姐姐不賣給我,還說我是偷偷從家里拿的錢,你看我?guī)筒涣四悖愕腻X我也不要了。”
男子笑道“你既然為我辦事,雖未辦成,好歹也盡力了,我既然承諾于你,萬不可失信,這些就當你的工錢吧,快回家吧。”說著摸摸那孩子的頭。
那男孩,得了錢高高興興的跑回家。
男子微笑著目送男孩離開。
又看向集市上,那個于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姑娘。
“姑娘,這一筐多少錢。”
海棠抬起頭,迎上束溫暖的目光,男子微笑看向她
此人皮膚白凈,眉目清秀,雖然額頭上有一道疤痕,但似乎并不影響他身上儒雅的貴族氣質(zhì)。
海棠楞了一下道“你是說,你要這一籮筐嗎?”
“對,是的。”
“這東西,都是現(xiàn)吃現(xiàn)買的,若放的時間久了,怕是不好了。”“姑娘放心,我是賈府的管家,我家夫人正想吃栗子,嗯,姨娘們也比較多。”
海棠輕輕笑道“懂得,懂得,若是只給你房其他幾房肯定人有意見,你也會受為難的。”
“你要多少,現(xiàn)在就只有這些了,這是去年栗子,收成不錯,但并不是很大,不過好在比較甜。”
“那就先要這些吧,一共多少錢。”
“三十文”
“給”男子將錢遞給海棠,目光溫暖,像三月春風一般,吹在少女的心上。
一月后,城東集市
“請問這位先生貴姓,我該如何稱呼您?這幾日您天天來買我的栗子,你們家夫人這么喜歡能吃嗎?”海棠傻兮兮的問道
男子聽完,哈哈笑起來,富有磁性的聲音聽起來如同山間的溪水般悅耳動聽
“在下,賈行,我們賈府共有八位夫人,再加上丫頭婆子們,也不少數(shù)十,這一筐回去基本就分完了,而且每個人也分不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海棠心里有點小失落,確從未想過,身為賈府的管家,這樣粗陋的采買工作,根本不會親自前來。
“當然姑娘手藝也是不錯的,我也來買了快一個月栗子了,咱們也算是相識一場,不知姑娘可否賞臉告知在下芳名如何,也好稱呼啊。”
“哦,我姓胡,名海棠,就是春天開花的那個海棠。”
“海棠,好名字,現(xiàn)在已是初春,再過半月,海棠花也快開了。不知海棠姑娘可知,在平城城南外,有一翠峰山,那里每到春天就有海棠花開,風一起,便如雪般飛揚,嵐水河的對岸開滿紫云英,若姑娘有時間可一定去看看啊。”
海棠聽著眼前男子描繪的畫面,心中充滿向往,只是想到自己家中情況,如何能有時間去賞花,家中的父親還要等著她的錢去買酒。
她失落的低下頭,男子見她不語,知是說錯了話,忙岔開道:“海棠姑娘明日多炒些栗子與花生吧,我們府里最近有位姨娘過壽,老爺請了平城內(nèi)的很多達官貴人來,到時這些東西需得提前準備。”
“哎,好”海棠開心的對他笑道明麗的春風里,少女如雪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越發(fā)白,長年勞作的手已經(jīng)不復細,指尖已經(jīng)發(fā)黃,有些粗糙。賈行看著她布滿滄桑痕跡的手,有些出神。
曾經(jīng)自己的母親也是如此啊,少年時家道中落,母親帶著他走街串巷去賣炒栗子,那樣一雙本該養(yǎng)尊處憂的手,已經(jīng)不復往日。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那道疤痕還在,那疤痕時刻提醒著他,母親,母親是為他而死,他一定要活下去,后來他來到賈松年這里,雖是同姓,同宗,但關(guān)系并不是很近,賈松年并未真正在乎過這個遠親,只叫人草草安排了個差事。
賈府的下人們都是人精,見老爺不重視,知是個沒用的主,將府中最累最臟的活交于他。
他曾于幼時飽讀詩書,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待遇與冷眼嘲笑。每每想要放棄離開這里時,他都會看見鏡子里頭上的傷疤,那是他與母親兩人從荊州一路逃亡過來的印記。他要活下去,帶著母親的希望,于這亂世中,活下去。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從當時府中人人都可以欺負的下等奴才變成賬房管家,他一直欣賞文人雅士,自是不喜歡這銅臭類的東西。
十三歲前,他是荊州富商賈海的有嫡子,后來因荊州位于魏國與晉國交界地帶,被晉商所害,全家流落。在沒有發(fā)生變故前,他是那么喜歡丹青水墨,喜歡楚辭漢賦,喜歡詩經(jīng)。
他一直在等機會,等著自己足夠強大了,走出這里,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那一年春,他在街上遇見了她,那個如春風般美好的女子,像是照進他陰暗的人生里的一束光。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是上天在補償他的所失。三個月后嵐水河畔,兩人漫步于春光下,海棠將一雙千層底鞋塞給到他手里。他望著陽光下她羞紅的臉頰,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將他包圍。原來這些年的痛苦與委屈,都是為了等著最好的人出現(xiàn),他甚至認為,她的出現(xiàn)彌補了老天對他以往二十三年的虧欠。他本名賈藜荇,那年到了平城,那賈松年,原是草莽出身,大字不認得幾個,認了半天,索性將桌子一拍道以后你就叫賈行吧,簡單好記。
他苦笑的點頭答應。從此世間再無賈藜荇了吧。那年的春風中,嵐水河畔,海棠如雪,是他一生里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刻。也許就這樣吧
彌留之際,賈行想著自己短暫的一生,他幸福的開始,始于那年的初春,終于今年的深秋,不過,還好,還好,生不能一起,死了,就沒有人能分得開他們了。
這個一生向往溫暖的男子,終于死在了自己所愛之人的肋骨之下。如他那偏執(zhí)而狂熱的感情一般,在這個季節(jié)的末尾,在這個碧水迢迢之上,與自己的心愛之人骨灰相融。
他緩緩的睜開眼睛,想再去看一眼懷中骨植,忽然像是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
“行哥哥,我來接你了。”他看見,夢中徘徊無數(shù)次的人,出現(xiàn)在自己身前,一襲白衣勝雪,于嵐水之上,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