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
又一聲低喃傳進沈沉魚的耳朵。
曾經無數次,這個聲音,在她耳邊輕喚‘阿瑾’二字。
每一次,都能激起她心底最柔軟的情感,那聲音就是溫柔鄉,讓她沉醉。
可如今,時隔三年再聽,心里只剩密密麻麻的疼痛。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轉身折回,越過矮松墻,另一處墓豁然開朗于前。
墓碑前潮濕的空地上,或立或倒一片空易拉罐,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背靠著墓碑,歪歪斜斜地倚著,像是淋了很長時間的雨,頭發黏貼在腦袋上,似干未干,有沉重感,身上的西裝皺巴巴的,也有沉重的潮濕感,還沾了幾片白色花瓣。
即使處在如此狼狽的境況里,冷陌琰的那張臉依舊好看得驚心動魄。
沈沉魚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不過兩秒,便被墓碑上的碑文和照片吸引。
‘愛妻童謹之墓’。
墓碑上,黑白照片里,那張和沈沉魚一模一樣的臉,唇角噙笑,目光淡靜,長發垂肩,從骨子里透著優雅高貴的氣質。
墓碑前,一枝梨花花瓣被雨打落,四下散落,只余瘦骨伶仃的細枝,孤零零墜著三兩片白色花瓣,在風里顫抖,花枝一旁,整齊排列著糖果,有幾塊被雨水打亂了隊形,淡黃色的包裝,像檸檬的顏色。
恍惚間,沈沉魚回想起童閩淮剛剛去世的時候,她像失水的魚一般惶惶不安,有一次心血來潮,跟冷陌琰說:等以后,我要是先死,你一定要把我葬在爺爺旁邊,有爺爺在,到了那邊我就不會孤單了。
當時冷陌琰怎么回答的?
他當時狠狠地瞪著她,一副想訓斥她的模樣,可能是看她眼淚汪汪的實在可憐,最終他輕嘆一口氣,將她擁進懷里,聲音很輕地回了一個字:好。
沈沉魚的目光在童謹與童閩淮的墓之間來回巡脧一遍,心里忽然滋味莫名。
“阿瑾?阿瑾!”
冷陌琰不知何時睜開雙眼,那雙漂亮的眼眸褪去了以往的冰冷凌厲,盛上痛苦與哀怨,滿身強大的氣場也不復存在,周身悲傷落寞。
看見童謹的一瞬間,他死氣沉沉的眼睛里忽然迸射出光來,像東邊地平線初升的朝陽,充滿希望。
他急促地喚著阿瑾的名字,爬起來跌跌撞撞朝沈沉魚沖過來。
沈沉魚皺眉,下意識往旁邊一讓。
沒躲掉。
被冷陌琰一把抱住。
他身上的衣服很冷,但是緊貼在她肩窩的臉頰,卻燙得驚人,還有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也滾燙。
“阿瑾,你回來了?我……我不是在做夢吧?”冷陌琰緊緊抱住他,手下的力道,像是要把她捏碎揉進自己的身體里一般。
沈沉魚掙扎不開,只能任由他抱著,眸光冷冷地盯著不遠處的墓碑。
愛妻?
呵。
如果他對她有一點點的愛,哪怕不是愛,只是一點點的喜歡或是憐憫,他當初,也不會那么狠心讓醫生拿掉她和他的孩子。
也不會,在她失去孩子痛苦不堪的時候,消失不見。
三年前,她沒了孩子,在醫院的病床上孤零零躺了三天,生不如死,那三天,整個冷家的人就像忘了她的存在一樣,沒有一個人露面,包括冷陌琰。
所以,他有什么資格,以丈夫的身份為曾經的她立碑?
“冷陌琰。”沈沉魚輕聲開口,語氣不含一絲感情與情緒,“你猜猜,這三年來,我有多恨你?”
冷陌琰渾身一僵,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阿瑾……”
“冷陌琰,我從來不知道對你而言,我和小黃梨是阻礙,三年前你應該跟我說,只要你告訴我實話,我絕不會糾纏著你,我可以帶著小黃梨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絕不會礙著你和沈家的婚事,可是……”
沈沉魚的聲音從平靜,漸漸變得激烈,這么長時間壓抑著的情感,在這一刻爆發。
在冷陌琰醉酒糊涂的時刻,爆發。
如果他清醒著,她是不敢這么肆無忌憚的。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讓醫生拿掉我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就沒有一點點心疼嗎?你可以告訴我,告訴我不要阻礙你的似錦前程,告訴我讓我滾,我會滾的,我不會死賴著你,我會帶著小黃梨滾得遠遠的,永遠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天涯海角夠不夠遠?一輩子夠不夠長?”
沈沉魚已經干了的眼睛,又一次濕潤。
她哽咽,聲音凄厲:“我恨你!”
一聲聲泣血的質問,讓冷陌琰松開禁錮住她的雙臂,踉蹌后退一步,看向沈沉魚眼睛里情緒復雜,似有痛苦、似有不敢相信、似有自責、似有愧疚、似有悔恨……
他唇瓣蒼白,翕動數次,就在沈沉魚以為他要解釋什么的時候,他顫抖著聲音,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沈沉魚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這么多年,雖然恨他,但心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絲僥幸。
或許,冷陌琰并非像沈落雁說的那樣,是為了與沈家聯姻而殺了他們的孩子,或許,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的,或許,是她誤會了。
直到這一刻,他的道歉,將她心底僅存的一絲絲僥幸,扼殺干凈。
臉上的血色一點點消失,她的身體冷得發僵。
冷陌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小聲說:“阿瑾,對不起……”
反反復復,只有這一句。
沈沉魚將眼睛睜到最大,也逼不回眼中的淚意,心痛得幾乎窒息。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我的孩子能活過來嗎?我不需要對不起,我要我的孩子!冷陌琰!我恨你!”
她用力甩開冷陌琰的手。
她想離開。
離開這個狠毒的男人,立刻!馬上!她怕自己多待一秒,會徹底崩潰。
冷陌琰眼神變得慌亂,伸手抱住她,語氣哀求:“阿瑾不要走,求你不要走,你可以恨我,打我罵我都行,但是求你別走,三年了,我……”
話沒說完,沈沉魚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反身猛力一推,冷陌琰被推到,一頭撞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臺階上,嘴里的話戛然而止。
沈沉魚一刻不想多待,迅速跑開。
冷陌琰意識模糊,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是心愛的女孩絕情離去的背影,他伸出手,想抓住,最終,連抓住一團空氣的能力都沒有。
心里充斥著無能為力的絕望,就像三年前,看著心愛的人死在面前,卻無力回天一樣。
梨枝僅剩的三兩片花瓣,被風吹落,墜入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