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間骯臟逼仄的房間,冷家子第一次從別人的嘴里認識了自己的媽媽。
“你們看,他就是那個妓女生的野種,一直被關在房間里不見光的那個。”
“我聽說那個女人還吸毒呢。”
“吸毒有什么,人家有的是錢,哪次來不是坐豪車,我聽說她還賭博,一輸都是幾十萬幾十萬的輸,有錢人哩!”
“既然那么有錢,怎么不把自己兒子帶去過好日子呀?都是吹的吧?”
“咦,你不要這么說,人家生得那么美,賣一次能賺好些錢哩,多賣幾次錢不就有了撒!”
妓女、吸毒、賭博,這是成年人的世界給他媽媽貼的標簽,雖然那時他還不明白這些詞語都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這些都是不好的。
因為他還會聽到這樣一些話:
“你可要注意一點,別讓你家女兒跟那野種一塊玩,他媽是賣的,誰知道有沒有那種病,小心點吧!”
“真惡心,小小年紀長得跟他那騷狐貍媽一個樣兒,妞妞過來,跟媽媽回家,別跟那種人一起玩!”
“他媽又賣又吸毒還賭博,這野種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走開走開!別把我們家孩子帶壞了,這種人不知道活著做什么?禍害好人嗎?早死了干凈!”
“啊!野種過來了,我媽媽說他身上有病,會傳染的,我們快走!”
冷家子一開始受到何奶奶的鼓勵,試圖融入到人群中去,但得到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惡意排斥與厭惡。
漸漸的,他那顆早就麻木的心,變得更加麻木冰冷。
他的媽媽似乎是失蹤了,又或者是忘記了他的存在,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何奶奶是他唯一的溫暖。
只是,他的溫暖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十歲的時候,何奶奶重病一場,不久便離開了人世,他連捉襟見肘的日子都失去了,上天似乎,就是見不得他好過。
何奶奶臨走前,不知道是不是預見了什么,拉著冷家子的手,指著自己唯一的小孫女說:家子,奶奶有個請求,將來如果我孫女有什么難處,如果你有能力,請你一定要出手幫幫她。
冷家子面無表情點頭。
他早已不會哭。
何奶奶的兒子和兒媳也是善良的人,他們將何奶奶生前居住的那間小房子留給冷家子,還給了他一點錢。
冷家子白天撿廢品換錢,晚上抱著何奶奶留下的書看得如饑似渴。
何奶奶說:家子,你要想改變自己現在這生活,就得學習,拼命學習,知識改變命運,明白嗎?
這句話,他銘記于心。
十歲的孩子,活得比成年人都刻苦。
后來何奶奶留下的書已經被他看得透徹,幾乎倒背如流,再也無法滿足他對知識的渴望,但他沒有錢,連最基本的穿衣吃飯都無法解決,更別說買十幾塊錢一本的書籍。
十幾塊錢對小小的冷家子來說,是一筆巨款。
他將視線對準了書店。
書店看書是免費的。
可是他穿得雖然干凈整潔,但是干凈并不能掩蓋破和爛,他像個要飯的小乞丐,一看就是買不起書的那類人,一次兩次之后,書店的老板會趕他離開。
他換了一家又一家書店。
有個書店老板見他生得極為好看,起了歹念,用給他一本書為誘餌誘惑他,一開始他并不知道那人用心險惡,被那人騙去書店后面的一間房子里,等那人操著猥瑣的笑容將手伸進他衣服里的時候,他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這世上,還有比他之前所遭遇的那些事,更加令人心寒的事。
他又惡心又害怕,拼了命反抗,最后狠狠咬掉了那個人的耳朵,逃了出來。
那時候,又是一年梨花開。
何奶奶留給他的那間小屋子門口,就有一棵梨樹,滿枝頭的白色花瓣,很美,冷香幽幽。
他一口氣跑回那間屋子里,趴在自來水旁拼命嘔吐、漱口,瑟瑟發抖。
一連好幾天,他沒敢再出門。
可是,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撿廢品換錢,讀書汲取知識,一樣也不能落下。
再去書店看書,他刻意避開了被他咬掉耳朵的那人的書店,每次都走很遠的路,去一家很大很大、名叫京城國際書城的書店看書,那家書店有很舒服的沙發椅可以坐,渴的時候還有水喝,更重要的是,那家書店不攆人。
只是,那個被他咬掉耳朵的書店老板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他,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他看完書回家的路上,被那個沒了一只耳朵的老板帶著兩個壯漢堵在一處偏僻、垃圾遍地的巷子里。
他們撕扯他的衣服,他們對他拳打腳踢,下手毫不留情,嘴里的言語下流刺耳。
他到底才十歲,長期的饑餓導致營養不良,瘦弱的身子骨怎么敵得過三個大男人的六只拳腳?
他第一次恐懼,第一次絕望。
就在他恐懼又絕望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像天使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面前,她昂著小腦袋,小手朝正在欺負他的那三個男人一指,奶聲奶氣地說:“去,給本小姐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然后,冷家子看見小女孩的身后走出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三兩下就將那三個男人撂倒,然后,真的打得那三人滿地找牙、跪地求饒。
小女孩蹦蹦跳跳上前拉住他的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毫不嫌棄他手上的臟泥水,眨巴著星星般的眼睛說:“我叫檬檬,七歲了,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他警惕地望著她。
她又說:“你不要害怕,他們以后不敢再來找你麻煩。”
他沉默。
檬檬撅著粉嘟嘟的唇,疑惑地盯著他半響,忽地‘啊’一聲,想起什么似的從衣兜里摸出一顆糖來,肉嘟嘟地小手扒開糖衣,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往他嘴里一塞,笑瞇瞇問他:“好吃嗎?檸檬味的,我最喜歡的味道,我的名字就取自檸檬的檬哦。”
自始至終,冷家子惜字如金,一個字都沒有說,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檬檬的熱情,她揮著小手說“明天見”。
冷家子站在巷子口,看著她被人保護著上了一輛很豪華的轎車,轎車像高貴的國王,帶著蔑視蒼生的氣勢絕塵而去,只留四下飛濺的骯臟的泥水。
他的手里,抓著她留下的雨傘,白色的,鑲了一圈精致的蕾絲邊,是公主的傘。
嘴里,那顆糖還在融化,酸酸甜甜的,是他從不曾嘗過的味道。
冷家子回到家,躺在破舊的被褥上,滿腦子都是檬檬純真燦爛的笑臉,手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觸感,軟軟的,很溫暖。
本以為她臨別時的那句“明天見”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次日,真的又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