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一度以為自己是朵蘑菇。
畢竟地牢既陰暗又潮濕,長出蘑菇來也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或是什么東西。
牢中的人也都不認識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被關進來的。
“他就是一朵蘑菇,我吃過的,就是蘑菇。”
紅頭發(fā)的拉里堅持認為男孩就是朵蘑菇,他信誓旦旦的向其他人保證,昨天晚上他親眼看到男孩從墻角長出來。
不過沒人相信他,因為大家都知道拉里已經(jīng)瘋了。
這個餓極了的可憐孩子,不顧一切的在集市上抓了兩把蘑菇,一把塞在懷里,一把在逃跑的時候吃光了。
那個在肌肉隆起的右臂上留著一道長長的疤,據(jù)說是退役老兵的攤主,將被打得只剩半口氣的拉里交給巡邏的士兵時,拉里還在念叨著美味的蘑菇。
那是七歲的孤兒拉里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哪怕是生的。
在牢里待了一周之后,現(xiàn)在拉里不僅嘴里念叨著蘑菇,腦子里也全是蘑菇。
“他跟拉里一樣,也是被打傻了扔進來的吧。”
說話的瘦削少年靠坐在另一個墻角,他盡量把腳伸得遠,因為他記得有人告訴過他,這樣才能長得更高。
沒了胳膊,盡量讓腿長長一點,倒也不失為一種補救的辦法。
沒人知道斷了胳膊的少年叫什么,他們只知道他是在牢中呆的最久的人,以前似乎是西街上的金手指。
他沒說他在誰手底下,也沒說他偷過什么。
不過牢里的孩子們都猜測他肯定干了票大的。
畢竟不是哪個小賊,都能享受斬去雙臂,又割掉鼻子和耳朵這種待遇的。
“我看他還不如拉里,拉里好歹還會說話。這家伙在那個墻角一動不動的蹲了那么久,連句話都不說。”
格科正瞇著眼獨自享受透過巴掌大的小窗射進地牢內的光亮,被鐵欄分割成小塊的光投在他臉上,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因為那不是陽光,只是走廊上掛著的火把發(fā)出的微弱的光而已。
這點微弱的光,牢里的孩子們——或者說格科,他憑借有手有腳腦子正常的優(yōu)勢,成功獨占“曬火光”的權力——也享受不了多久,守衛(wèi)在挑好今天要處決的犯人之后,就會收走火把。
“被打傻了也好,至少拉里每天都能吃到蘑菇。該死,那群惡魔連那一小盆豬食有時都忘了給,愿他們都被火燒過,變成亡靈掉到地獄里去。”
坐在拉里面前的馬卡斯一邊咒罵著,一邊用力拽著手中那根干草。
這根枯黃的干草來自他自己的草墊,不過草墊此時正墊在格科的身下,他手里那截枯草,只是草墊被搶走時,給他留下的唯一紀念。
瘸了一條腿,打架終歸不方便。
九天前剛被關進來時他還曾抱怨過草墊太扎人,在堅硬冰冷的石板上睡了幾晚之后,他卻懷念起它的柔軟。
并不是所有人的草墊都被格科搶走了。
他留了一條給牢中唯一的小女孩,又在一番掙扎后,還是搶走了女孩哥哥的草墊。
這些草墊太單薄,五條堆在一起才勉強讓人感覺自己不是直接睡在地上。
妹妹此時正睡著,或者說是昏迷著,從六天前被關進來之后,她就持續(xù)發(fā)著燒,一直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
暗暗發(fā)誓絕對要保護好妹妹的哥哥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
這間地牢不存在放風這一說,所有人只能呆在牢里接受腐爛的命運。
或者等到月底,守衛(wèi)們會像清掃垃圾一樣將孩子們拖出去,至于是直接挖個坑埋掉又或是扔到火堆里,就看守衛(wèi)們心情如何了。
現(xiàn)在,沒有任何機會搞到藥物或者找來醫(yī)生的哥哥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每天時有時無,連豬食都不如的飯連同自己的那份也留給妹妹。
然而那太少了,兩個人的分量加在一起也塞不滿一口。
哥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著妹妹慢慢衰弱下去。在黑暗中漸漸消瘦,只有一雙眼睛越來越亮。
就是在這樣一間令人絕望的牢房內,男孩嘗試著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
“我是蘑菇嗎?”
聲音洪亮,在安靜到死寂的牢房內顯得極突兀。
正借助著微弱的火光,懷念入獄前在街上隨意奔跑的自由時光的格科,不滿地沖著男孩吼道:“你在嚷嚷什么?”
男孩依然抱著雙腿蜷縮在墻角,他看著格科眨了眨眼,用奇怪的口音大聲重復道:“我是蘑菇嗎?”
男孩醒來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這個墻角,牢房內第一個和他說話的就算拉里,而桑里又只會說蘑菇,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他認為自己大概真的是朵蘑菇。
雖然他也忘了什么是蘑菇。
”你是蘑菇,你是蘑菇,我知道的,你是蘑菇!“拉里興奮的聲音在地牢內回蕩,滑稽可笑。
“那你們也是蘑菇嗎?”男孩天真的說道。
另一個墻角的斷臂少年有氣無力的說道:“我們不是蘑菇,你也不是蘑菇。”
“那你們是什么?我是什么?”
“我們是人,你也是人。”瘸子耐心的解釋道,他覺得和一個傻子說話,也比干坐著更能打發(fā)時間。
“人?人和蘑菇有什么區(qū)別?“
“啊?”這樣一個帶有哲學思辨意味的問題,對一個只有九歲,而且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深奧。
不過反正也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瞎說又有什么關系?
“有手有腳有嘴巴,能動會說話的就是人。”
男孩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你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嗎?”瘸子問道。
“我不是人嗎?”男孩反問道。他還是沒搞懂人和蘑菇有什么區(qū)別。
“你是人,”瘸子費力的移動那條瘸腿,挪動到男孩身前,看著他說道,“不過人都有名字。”
男孩搖了搖頭,遺憾的說道:“我想我沒有名字。”
“那我來給你起一個,嗯……就叫桑格吧。”
男孩點點頭表示接受這個名字,躺在五條草墊上的格科卻悶悶的說道:“說這些有什么用?明天就是月底了。”
是的,明天就是月底。
這個可怕的事實頓時讓瘸子馬卡斯沒心情再理男孩了。
他還記得自己被抓進來那天是二十號,如今走廊上的火把已亮起九次,等到明天,守衛(wèi)就會拿著火把來到他們的牢房。
活埋還是火燒?
光是揣測自己明天會遭遇什么,以及哪種死法更痛苦一些,就已經(jīng)占據(jù)牢房中孩子們的全部心神,沒有人再去回答剛剛被起名為桑格的男孩的問題。
“什么是月底?月底是什么意思?”
男孩問了五遍,終于有人肯回答他了。
“月底就是死期,這間牢房里的所有人都會死。”
是拉里。
“死是什么?”男孩仍然很不解。
拉里不知何時跳到了男孩身邊,他湊到桑格耳邊,用干裂的喉嚨輕聲說道:“死就是墨提斯收走了你的靈魂,你將化為亡靈,永遠困在地獄之中,永遠被火烤。“
這不是瘋子拉里會說的話。
如果牢房內不是黑暗到只能勉強看出物體的輪廓,其他孩子也許能發(fā)現(xiàn),拉里臉上的神情也與以前大不相同。
就像另一個靈魂占據(jù)了他的身體。
男孩還想問什么,但是被拉里揮手制止了。
“不用問了,我的孩子。”拉里睜著充滿血絲的雙眼看著男孩,“看著我的眼睛,你的所有疑惑,都將得到解答……”
在黑暗中,拉里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