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林追出如意坊大門,追上了不告而別的駱崇德,“駱兄,好文采!”
駱崇德隨之止步,慨然長嘆,“若非桓兄義助,駱某今日也難出得如意坊大門,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遲疑片刻,又說出心頭的疑問,“我與桓兄素不相識,桓兄為何出面相助?”
桓林笑著與他調(diào)侃,“我打小便與令尊相識,這舉手之勞,怎都是要幫的。”
他這番話倒非完全的胡謅,小學(xué)語文一年級課文里便有駱賓王七歲所作的《詠鵝》詩,自是打小相識。
駱崇德是守禮君子,也不管桓林的年齡是不是太小了些,怎會與五十多歲的父親駱賓王相識,便恭敬的沖他行了禮,“原來是家父故人,有禮。”
駱家怎都是才子世家,就是瘦死的駱駝,也比桓林這匹來歷不明的野馬大。駱家落難之時,便是感情投資之時,既不用花錢,將來的好處也是不少,這買賣實在太過劃算。
桓林忙打蛇隨棍上,與駱家攀上了交情,“伯父他為官清廉,怎會入獄的?”
駱崇德被問到傷心處,神情黯然,嘆道,“家父生性剛直,時常上書直言政弊,得罪朝中宵小,被誣陷貪污下獄。幸得侍御史狄仁杰狄大人仗義執(zhí)言,替家父昭雪清白,天皇、天后才下令駱家補上誣陷貪污的一千貫,以贖家父之罪,唉!”
桓林這才恍然,原來駱崇德忍辱負(fù)重,青樓賣弄文采,便是為了湊齊一千貫贖罪的錢。
駱崇德滿腔的委屈沒處發(fā)泄,遇上有相救之恩,又年齡相近的桓林,頓覺親切了許多,話頭便滔滔不絕而出,“我今次趕著回郿縣,也是想變賣駱家在郿縣的產(chǎn)業(yè),湊錢救人。”
一千貫,對桓林來說,著實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縱是有心,也愛莫能助,只能沒話找話的問,“湊了多少?”
駱崇德苦澀的一笑,搖了搖頭,“駱家在郿縣僅有一個小書院,還有一個印書院所需四書五經(jīng)的小作坊,全賣了,也不值幾個錢。”
小書院、印刷小作坊、小書院、印刷小作坊,這些字眼在桓林腦海里不斷的盤旋。以他的推銷手段,還不信不能替駱崇德找一條出路。
迎著縣城的夕陽,兩人身上都灑了一層金色的余暉。
駱崇德頹然說道,“人窮志短,若非逼不得已,我堂堂一個讀書人,豈會受那些骯臟齷齪之人的羞辱。唉!承繼家父的文采,卻用來討好鼠輩,我愧對駱家列祖列宗。”
他一路上不止的聒噪,桓林是左耳進(jìn)右耳出,也懶得與他接口。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是分文不值,換不來錢財,也換不來尊嚴(yán)。
過了兩條街,駱崇德口中的“文采”二字,第四次浮現(xiàn)腦際時,在桓林的腦子里,一個點子終于宣告誕生。
在現(xiàn)代,最暢銷的便是快餐文學(xué),工作、學(xué)習(xí)之余用作消遣。到了大唐,也該是一樣,想他人掏錢,賣的還是只有快餐文學(xué)。
利用駱崇德的文采給沉香寫小傳,再賣給鳳翔府那群吃飽了閑著沒事的名門、權(quán)貴、富豪家的郎君,至少是一舉三得的買賣。
其一,能助沉香大大的炒作一把,他也能從中撈取好處;其二,拉近與這鳳翔第一名妓的關(guān)系,能否一親芳澤,殊未可知,但,將來的好處定是不可估量;其三,駱崇德也能憑著賣書賺來的錢,救父出獄。
想到這里,連桓林都為這個極有創(chuàng)意的點子大聲叫好,相信走投無路的駱崇德定會感恩戴德,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陡的止步,望著垂頭喪氣的駱崇德,掛上了難以抑制的笑容,“駱兄的印刷小作坊,還在開工?”
駱崇德如實答道,“沒工匠了,四書五經(jīng)、佛經(jīng)、孝經(jīng)的雕版都還在,隨時可以開始印刷。”他眼睛又是一亮,自以為找到了生錢之道,“不如印刷作坊連夜開工,多印些經(jīng)書,佛經(jīng)、孝經(jīng),能賺一些是一些。”
“佛經(jīng)?孝經(jīng)?賣個屁啊!”
桓林搖了搖頭說,“那群肯花錢,花大錢的名門、紈绔子弟,生就是一輩子不用勞作,也能安享富貴的命,哪有心思去苦讀枯燥乏味的經(jīng)史典籍?平民本就大字不識一個,便是識得,勞累了一日,還指望他們?nèi)タ茨切┝钊祟^疼的人生哲理,也太強人所難。這些勞什子經(jīng)書,只能供在學(xué)堂,供在國子監(jiān),在上流社會、在市井,都是吃不開的。”
駱崇德愕然不解,喃喃的說,“若不賣經(jīng)書,還能賣什么?”
桓林笑了笑,說道,“想大賣,便要賣輕松消遣的小書,幾百、千余字,該是差不多了。”
駱崇德還是一臉的茫然,“小書里寫些什么?”
桓林微笑著,也不急著揭開謎底,左顧而言他,“駱兄既是才子世家,畫工當(dāng)是不凡。”
駱崇德看了他一眼,自信滿滿的說,“自幼受家父熏陶,雖不致閻立本大師的境界,也能勉強見得光。”
有駱崇德華麗的文采,還有精致的圖畫,這本沉香的小傳,定能大賣特賣。要不怎么說,知識便是力量,知識便是金錢。
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桓林拍著手,大喜道,“成了!駱兄文采、畫工都是上佳,有沒有興趣寫些、畫些流傳市井的玩意。”見駱崇德滿臉驚訝的望著他,桓林笑著拉過駱崇德的手臂,“替沉香寫一本宣傳小傳吧!”
駱崇德沉思片刻,沉香雖與他有隙,但總歸是救父要緊,些些恩怨只能拋之腦后,“寫幾首詩給她貼貼金,也是能成,只是,她愿花多少錢買?”
桓林搖了搖頭,“寫詩?傾慕她的文人學(xué)子成群結(jié)隊,她豈會花大價錢來買駱兄的詩?這也太沒創(chuàng)意。”
駱崇德想了想,繼續(xù)說,“我還可給她畫畫,保證栩栩如生,與真人也差不了分毫。”
桓林還是搖了搖頭,“光是有畫,還是起不到一擊必殺的效果。”
駱崇德這下是徹底被他說懵了,“還請桓兄不吝賜教。”
桓林賣夠了關(guān)子,這才拉著駱崇德到了偏僻的角落,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兒,“我已替你想好了,這本小傳,要走進(jìn)沉香的內(nèi)心世界,包括她女兒家的芳心,與追求者的情感往來,還有青樓這個行業(yè)潛規(guī)則,包括但不限于沉香一早起來怎么化妝、描眉、貼金黃......”
桓林得意洋洋的說著,話音未落,駱崇德的反應(yīng)是大大出乎他的預(yù)料,重重甩開他的手,怒火上臉,“我是讀書人,不是斯文敗類,絕不會受這奇恥大辱。”
寫名人小傳是奇恥大辱?駱崇德話里的斯文敗類,怎么聽,都是諷刺自己。
桓林對這讀書人的眼高手低有些吃驚,幾乎要脫口而出,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人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脾氣還大,了不起啊?
他想了想,又強壓著火氣,將侮辱的話又收了回去,耐心的勸說,“是,駱兄志向高潔,但,志向高潔的人反過來向骯臟齷齪的人伸手討錢,也是一樣的奇恥大辱。寫沉香的小傳,總勝過眾目睽睽下,被人逼著編排床幃之事。”
駱崇德的信念堅定而固執(zhí),猶自硬氣的要守著節(jié)操,“我的文采是用來寫胸懷天下,家國千秋的大手筆,寫這些污七八糟的破爛玩意,簡直是……簡直是有辱家門,有辱斯文,為士人所不恥。”
桓林一愣,駱崇德的擇善固執(zhí)是超出他的想象,明明都窮得不名一文,還裝什么大尾巴狼。污七八糟的破爛玩意,就像打在臉上的響亮耳光,既然好說不聽,便只能給你下些猛藥,“家國千秋與你一個窮書生有屁的關(guān)系。天塌下來有天皇、天后去扛;打起仗來,有十六衛(wèi)將軍;有沒有你駱崇德,一樣的日出日落,刮風(fēng)下雨,還真以為你寫的那些天下蒼生的大話,空話,能贏得世間美名?黑貓白貓,能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寫阿貓阿狗,或是東家媳婦西家漢,能賺得到錢,就是文采斐然。”
駱崇德被他不留情面的羞辱,觸動了讀書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也顧不得桓林是他的救命恩人,與他針鋒相對的反駁,“君子者,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小人者,隨波逐利,蠅營狗茍于世。”
不必說,他嘴里的小人指的便是區(qū)區(qū)桓林了。
桓林冷冷的與他對視著,沉聲說,“伯父還在長安城的大牢里,等著花錢贖罪,你卻在這里口口聲聲獨善其身,連孝道都沒了,還怎么個獨善其身法?當(dāng)鴕鳥啊?頭鉆地里,就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
駱崇德被他駁得啞口無言,漲紅了臉,猶自不服輸?shù)恼f,”我恥于與不務(wù)正業(yè)的宵小爭論。”
桓林是實用主義者,駱崇德是理想主義者,兩人的觀念是南轅北轍。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已經(jīng)研究證明,千萬莫要去試圖說服一個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事倍功半,還全不討好,駱崇德,便恰恰是這么一個人。殘酷的現(xiàn)實會給他上人生生動的一課,到時,他自會幡然醒悟。
若駱崇德不愿寫,他大可以將點子賣給沉香,也能大撈一筆,與駱崇德是話不投機,便與他告辭,“駱兄,你我言盡于此,我在桓府,想通了,隨時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