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兒耀眼的身影正端坐在案幾前,仍是一身男兒裝束。縱使相隔一丈,也能嗅到她身上撩人的清香,無胭脂水粉的香味兒,全是少女的芬芳。
桓林上前坐了,掛著招牌似的微笑,“小娘子,這有個重病的病人。”
陳久年也恭敬的站在一邊,低聲說,“這人或許有肺癆,小心。”
孫秀兒目光越過了桓林,落在劉浪和老父的身上,全然不顧會不會傳染,就這么坐到了老者身側,“兩頰蒸熱。”
她以纖纖玉手輕觸老者面頰,“低燒。”
令老者張開嘴,“舌苔泛白。”
再觸及脈搏,“左弦脈跳促,右弦細而軟。”
又問,“有無咳嗽?痰液如何?”
劉浪老老實實的答了,“夜間干咳劇烈,時有痰濁,多帶血絲。”
孫秀兒望、聞、問、切,手法嫻熟,這還是桓林第一次親眼見到孫秀兒診病。她堂堂一個縣令之女,卻屈尊降貴,親自去接觸肺癆病人,兩人雖有嫌隙,但孫秀兒的人品、醫德,令桓林是徹底拜服。
兩刻鐘后,孫秀兒才起身回了主位,“屬陰虧火熾、氣虛癆熱。怎么不早些送來診治?再晚上幾日,邪火入心肺,那就沒治了。”
桓林找準了機會,忙接口說,“他已來了五日,卻被陳久年、依云攔在門外,也不知是什么緣故?”
陳久年、依云面面相覷,桓林使出這么一招來揭穿兩人的底細,令二人一時無計可施。
孫秀兒望了望依云說,“出了什么事?拖延這么些時日,若是出了人命,孫家藥鋪豈不愧對懸壺濟世四字。”
依云還是反應極快,忙說,“主人,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指著劉浪呵斥說,“你父親得了這么重的病,怎么不早些送來?幸虧是我家主人的妙手回春,下次記得禍從口入,明白了?”
她口齒伶俐,一句話拍了孫秀兒的馬屁,還不動聲色的對劉浪施以警告,劉浪哪兒還敢多說,忙閉了嘴,連連稱是。
依云小小年紀,演技實屬爐火純青,看來這方面的天賦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桓林暗暗冷笑,這次怎會讓你輕易溜走,忙說,“劉浪,孫家藥鋪為什么五日不令你進藥鋪,你與小娘子說說,小娘子不會怪罪你的。”
依云嬌嗔著先倒打一釘耙,“小郎君,孫家藥鋪的事,何時要你來管?你聚眾賭博,罔顧國法的事兒,還沒交代呢!”
孫秀兒凝神提筆書寫藥方,對兩人的爭吵并無特別的反應,口中念念有詞,“小柴胡湯,黨參十五錢,柴胡三錢,甘草六錢,姜半夏三錢,黃芩八錢,杏仁六錢,白芍十五錢、天門冬六錢,生姜一片,大棗五枚,連服五日,五日后再以補肺湯相濟,黃耆十五錢,甘草、鐘乳、人參各十錢,桂心、干地黃、茯苓、白石英、桑白皮、干姜、紫菀、當歸、遠志各十五錢,再連服七日,如若不見好轉,再送來孫家藥鋪。”
劉浪接過了藥方,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孫大夫,我已身無分文,付不起藥錢,求你行行好,能不能先寬限幾天,我回家去賣了谷子,立刻來還債。”
孫秀兒還沒答話,依云已呵斥說,“你帶老父來郿縣診病,一文錢也不帶,分明就是個刁民。”
“依云,你先住口,我有話要問他。”
孫秀兒瞪了依云一眼,令她收聲,這才輕聲的問,“劉浪,你在孫家藥鋪外等了五日,是么?”
桓林聽了一喜,看來孫秀兒還沒昏聵到家,依云、陳久年則是臉色鐵青,對桓林恨得是咬牙切齒。
劉浪忙說,“我來之前賣了家里的小牛仔,帶了一貫錢,只是,只是,前幾日遇上如意坊有個斗雞賭局,我想去賭賭運氣,聽他們說折沖府必勝,就全押了,結果,連一貫錢也輸沒了?!嗚嗚嗚嗚!”
他一個大男人就這么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桓林聽了心里一沉,已知來龍去脈,劉浪帶的錢根本不夠買高價號,所以只能選擇去斗雞賭局賭一把,結果押了張杰,輸了個精光。劉浪不敢當著孫家藥鋪提高價號的事兒,便只說了賭局。
依云見事情出現了神轉機,忙說,“原來是因為斗雞賭局輸了診病錢啊!這真是冤有頭債有主,是吧!桓郎君!”
孫秀兒粉臉兒陰沉地盯著桓林,怒說,“你還有什么話說?”
“劉浪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惹得孫秀兒發火了,今次又讓依云、陳久年溜走了。”
桓林無言以對,若是再提高價號牌的事兒,沒有證據孫秀兒根本不會信。何況賭局的事兒確實自己有錯在先,為了對付張杰、桓鐵殃及了魚池,連累無數百姓傾家蕩產,孫秀兒再怎么譏諷也只能老老實實的聽著。
孫秀兒見他不答話,窮追不舍的呵斥,“桓林,怎么啞了,平日里不是很能說的嗎?我孫家藥鋪確實行善不收藥錢,但這些藥錢卻也不能進了紈绔和惡霸的包里。”
在她眼里,自己就是和柴虎這種惡霸一樣的紈绔子弟,桓林苦笑說,“小娘子,劉浪的藥錢算我賬上。”
他又從懷里掏出僅有的千文開元通寶交給了劉浪,又吩咐說,“這些你拿著,去贖回牛仔。”
劉浪受寵若驚,遲疑的接過了錢袋,對孫秀兒、桓林再次謝恩,便和依云帶著藥方去抓藥了。
桓林瞧著依云離去的背影,暗想,要想收拾依云和陳久年這兩條毒蛇,必須要得到孫秀兒的首肯,但眼下孫秀兒對自己的成見太深,絕不會相信自己說的任何話,只能暫時放過這兩人,先滅了桓府的桓鐵,以后有機會再來找兩人算賬。
孫秀兒上下打量了桓林一眼,落在他披散在肩的長發上,面若寒霜的說,“劉浪的事兒算是了了,還有幾百個劉浪呢?你桓家這次騙了老百姓多少錢財,五千貫?八千貫?上萬貫?”
桓林從她的眼神里瞧出了厭惡和不屑,孫秀兒將自己晾了半天,可見是余怒未消,今日恐怕是難以善罷甘休,只能先采取守勢,“不瞞小娘子,我桓家要對付的是折沖府,并沒有想騙百姓的錢財。”
孫秀兒望著他,眼神里盡是冷冰冰的寒霜,“折沖府怎么招惹你桓家?”
桓林嘆氣說,“小娘子,折沖府搶劫桓家一萬貫錢財在先,我們是被迫反擊。”
孫秀兒愕然說,“折沖府劫了一萬貫錢?什么時候的事兒?你們桓家怎么不報官?”
桓林凝視著她滿是錯愕的臉頰,似乎也真是不知情,“報了官,卻沒人管這事兒。”
孫秀兒側頭盯著陳久年問,“縣衙怎么不管?”
陳久年恭敬的說,“縣令并沒得到這個消息,是韓坤私自瞞了。”
孫秀兒輕咬貝齒,怒說,“這個韓坤,昏官,庸官!這個縣丞還想不想當了?”
她呵斥了韓坤,又盯著桓林說,“縱然是折沖府劫財在先,你們針對折沖府也就罷了,竟然還拉無數百姓下水,真是霸道得很啊!”
為了誆騙張杰、桓鐵入局,連累幾個賭徒也是無奈,桓林平日里的花言巧語說不出口,只能拱手賠罪說,“桓家確實也有處置不周之處。”
孫秀兒冷冷的說,“這幾日都有百姓前來縣令喊冤,被如意坊追逼欠下的賭債,還不起錢就要收房、收地,收女人,你說,縣衙該怎么處置?”
這個柴老板,鬧出這么大動靜,真是頂風作案,桓林暗暗埋怨,面上卻掛上了滿臉的委屈,“小娘子,如意坊是如意坊,桓家是桓家,我也管不到如意坊啊!”
孫秀兒重重的一拍案幾說,“合謀騙人的時候就柴老板,桓兄弟的稱兄道弟,出了事兒就撇清關系了?我不管如意坊,還是桓家,還是你們兩家都有份,我只找你這個罪魁禍首!折沖府的錢騙了就騙了,百姓的錢,你怎么個說法?該不該賠錢呢?”
“輸錢的賭徒成百上千,全都要賠的話,這也太霸道了,難道我長了一副冤大頭的樣兒?”
桓林暗自埋怨,說到底,孫秀兒也不是為了孫家私利,而是為了幾個賭徒不至于家破人亡,從他內心來說,在能力范圍內,還是愿意為老百姓做些實事的,面對這個孫秀兒就是再有怨氣也只能忍了,“小娘子,我認罰,認罰!那些賭徒欠如意坊的賭債,我代為償還,再私人拿出兩千貫,救濟郿縣境內,無家可歸的流民,這能否平息小娘子的怒火了呢?”
孫秀兒本來只想要桓林和如意坊免了眾賭徒欠的賭債,沒想到桓林還愿意拿出兩千貫做善事,這是大大出乎她的預料,粉臉兒面色稍和,瞧著他說,“桓林,我不是在與你說笑。”
“我也沒和小娘子說笑啊!”桓林拍拍胸口,朗聲說,“我桓林一言九鼎,說兩千貫,一貫也不會少!”
孫秀兒見他說得信誓旦旦,也信了幾分,點了點頭說,“多長時日?”
桓林想了想說,“一個月。”
孫秀兒皺眉說,“太長了,半個月。”
桓林爽快的應了,“好,半月就半月。”
桓林暗自算計,柴虎的如意坊至少要賠兩千貫以上,再拿出兩千貫來做善事,這次得來的賞錢已花了個八八九九,幸虧還有從桓鐵那里搜刮來的幾千貫,否則真是為人民服務,白打工了,唉!真是流年不利,攤上這么個縣令千金,偏偏還事事扣著縣里百姓的福祉,連翻臉都沒了由頭,只能自認倒霉!
孫秀兒見桓林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俏臉兒恢復了平靜,“你還不走?”
桓林回過神來,苦笑著說,“小娘子,我還沒診病。”
孫秀兒執筆在紙上疾書,滿滿的一大篇藥方,再將藥方扔給他,“去抓藥吧!”
桓林望著紙上難以辨認的字,還有滿篇的藥方,訝然問,“小娘子治病不需要望聞問切的?”
孫秀兒將筆在硯臺,淡淡的說,“你的病一目了然,無須望聞問切,這是治心病的藥。”
桓林愕然說,“小娘子,我的心沒病啊!”
孫秀兒俏臉盡是陰沉之色,看著他說,“你的良心病了。”
桓林知道在她心里是坐定了紈绔子弟的名聲,哭笑不得的說,“好,好,我治,我治!但,傷風也得一起治了,身子骨才是做善事的本錢,小娘子說是不是?”
孫秀兒沒好氣的說,“看來我還少給你開了一味啞藥,該令你這張嘴再說不出話才好!小小的傷風,回去烤烤火,用暖被一裹,不就成了?過幾天好不了再來吧!依云,送客了!”
依云應了聲,嬌聲說,“是,主人!”
她已在開口送人,桓林臉皮再厚也不能呆下去,起身自我解嘲的一笑,卻被依云連拖帶拽的拉了出去,“桓林,請啦!”
這個小丫頭的心思再清楚不過,巴不得立刻送走桓林這個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