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晚上,王小壯唯一的收獲是找到了六十里這個村子。而山的那一邊,炮火連天。六十里成了日軍后方的醫療站,進進出出的車輛把土路照得如白晝一般,來來往往的擔架夾雜著人聲鼎沸,讓場面看上去很混亂。王小壯躲在暗處觀察了一會,他們應該沒空去管射殺他們聯隊長的槍手還在四處游蕩。
王小壯順著鄒城逃走的路線找了一圈,延伸到一公里之外都沒有發現任何蹤跡。鄒城倒下去的地方,秧苗東倒西歪。但這不能證明什么,因為他所找過的地方,每一處的秧苗都和那一樣,東倒西歪。日軍找鄒城比王小壯更積極,時間也更早,他們早已經破壞了現場,磨滅了一切的痕跡。
王小壯萬念俱灰,連長或者被他們打死了扔到了哪個角落,或者被他們抓住了帶回了六十里。
這兩種可能性都很大,但王小壯寧愿相信鄒城被日軍俘虜了。所以,他決定進到村子里去看一看。
可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里面駐守著一個日軍中隊和聯隊本部。加上醫療隊、傷兵和受傷不治而死去的人,恐怕有三五百鬼子。別說赤手空拳,就算腰里別了兩挺馬克沁、手里端著一門榴彈炮,褲襠里再塞滿手榴彈,王小壯自覺也干不過他們。充其量聽個響,沖上去做個人肉炸彈。
不過王小壯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動手。
是的,是動手!
微微的春風拂過面龐,帶來了一絲涼意。王小壯趴在陰暗的角落,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看見村后的一組哨兵換了崗。他抬頭看了看已經泛白的東方,今天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抓到一個活口。
對面的兩個鬼子正在低聲地交談著什么,他們沒有注意到,靜靜地臥在水里刺客,已經向他們亮出了刺刀。
王小壯用了漫長的十分鐘,一寸一寸地朝哨兵摸去。他一邊在稻田里潛行,一邊在腦袋里醞釀了一百幾十種一個打兩個的各種套路。王小壯的老爹說過,在對付敵人的時候,出手要狠,一擊斃命最為上策。如果給敵人以反應的時間,那他們就會調過頭來,用他們的方式給你以幾倍甚至十幾倍的還擊。所以王小壯腦子里想到的方法,都是一刺刀一個,全部捅翻。
比如大吼一聲,突然跳出來,趁敵人被自己的吼聲嚇愣的時候,先一刺刀捅進一個日本兵的胸口,然后伸腳一踹,拔出刺刀再捅死另一個。
再比如,悄悄地摸到他們的腳邊,再悄悄地站起來,左手捂著一個敵人的嘴,用刺刀抹掉他的脖子,然后甩手一刺刀飛出去,干掉另一個。
但這沒有意義,他想要活口。
只是他到現在還不明白,他并不是武林高手,也沒有傳說中的飛刀絕技。但他有自信,來自內心深處謎一樣的自信。他完全忽視了兩個鬼子擁有比他更為強壯的身體,也完全忽視了人家手里拿著的兩支三八式步槍,還上了刺刀。
王小壯只想到了他怎么一刀一個解決敵人,就是沒想到他沖出去以后,可能會被打成篩子,也可能會被捅成馬蜂窩。
好在他并沒有機會去驗證,因為兩個哨兵在他快要摸到腳邊的時候,忽然被村里傳來的聲音叫走了!
日軍在前線打得并不順利,他們需要生力軍去堵國軍反沖擊的缺口。所以,駐守在六十里的這個日軍中隊臨時被補充進了前線。停在打谷場上的汽車在汽車兵使命地搖動之下,發動機轟鳴起來。集合哨挽救了兩個哨兵的生命,不,準確來說,集合哨可能挽救的是王小壯的小命。除了留守的人之外,所有能參加戰斗的鬼子都上了卡車。因為中隊長已經被王小壯一槍干挺,咋咋呼呼的臨時指揮官在清點了人數之后,一句廢話都沒有,坐上了頭車,便揚長而去。
沒有足夠的兵力對醫療點和聯隊本部進行保護,日軍在六十里收縮了警衛圈。他們把對村子的全面控制變成了重點目標的重點防御。機槍從村口撤回到了村里,高高地架在了房頂上,哨兵放棄了村落外圍,負責警衛的鬼子們也不再出現于王小壯的視野里。
王小壯抓了抓頭皮,對于這個變化,他始料未及。
媽了個巴子!他學著鄒城的語氣罵了一聲。
天色已經發亮,這里呆不下去了,一旦被敵人發現,分分鐘被高處的機槍火力覆蓋。王小壯見沒有機會,只好悄悄地臥在泥水里一步一步地退回到了安全地帶。
看來,只能再等一天。
王小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樹林子里,經過兩天的觀察,這里沒有日軍出沒的痕跡,是他休憩的絕佳地點。他在溪水里把自己脫得精光,洗掉了一身的泥,再把過了水的衣服和從腿上傷口處拆下來的繃帶洗干凈,鋪在溪邊的青石板上,然后四肢岔開,在草地上擺了一個大字,盡量讓太陽曬一曬。這些日子,被一直沒有干過的衣服漚著,襠里都快漚爛了。
螞蟻從草里爬上了他的大腿,然后停在已經有發炎跡象的傷口上興奮地舞動著觸角。然后它們叫來了更多的同伴,一大群一大群地蜂擁而至。王小壯在沉睡之中被腿上的麻癢驚醒,他起身看見腿上黑壓壓地一片,旁邊的草地上還站著兩只虎視眈眈的烏鴉,嚇的連忙一猛子扎進了溪水里。等他驚魂未定地從水里爬上岸邊的時候,一支三八式頂在了他的腦袋上。
黑洞洞的槍口冰冷冷的,懟得他太陽穴一疼。
沒有人教過王小壯怎么投降,但他還是緩緩地跪在了青石板上,兩只手舉得老高。他側了側眼,余光看見了一雙踩了一腳泥的日軍翻毛靴,心里頓時瓦涼瓦涼的。
他的腦海里此刻混亂地翻騰,王小壯覺得,他可能是抗戰爆發以來,第一個光著身子被鬼子抓住的國軍士兵,也可能是唯一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