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大元帥蕭奉先在開皇殿前代表天子升殿，官員們一一排列好，準(zhǔn)備迎候天祚帝正式接見兩國的正副使。

耶律大石等遼國官員先行入內(nèi)，在御座前依照班次站定。一會兒，待禮官傳旨，天子駕到，滿堂官員紛紛跪拜。天祚帝一身深紅色繡金龍袍，款步而出，到金鑾寶座前坐下。眾官員平身，大石在后面微微抬頭，見這位大遼當(dāng)今的皇帝身材魁梧，膚色和當(dāng)日在大殿上封賜科舉士子那會兒一樣透著古銅色。天祚帝耶律延禧年約四十多歲，登基至今二十年，正值年富力強(qiáng)之時。不過，他的眉宇間卻掛著淡淡愁緒，坐在金鑾寶殿上，依然是左顧右盼，似乎在宮外游獵慣了，如今鄭重其事地會見朝臣頗有些不自在。而大石卻想：“莫非他為了女直之事?lián)鷳n么？若是這樣，我是否該找個時機(jī)向陛下自薦前往南京去！大遼倒還能有所振作！可是，我該如何讓他了解我呢？”

大石輕瞟一眼，一切都是蕭奉先在皇帝跟前安排處置。這是他自從受命為林牙以來，第一次正式見到這個權(quán)傾朝野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他大約五十出頭，也是一番契丹裝束，膚色黝黑，個子確實如傳聞一般，并不高大，甚至脊背還略微彎曲。

西夏國使臣先上殿來，齊齊跪在褥墊上，對天祚帝行大禮。后面的使者從右邊前行來獻(xiàn)上進(jìn)貢的禮物。作為代表的正是一把新近鍛造的夏國寶劍，天祚帝內(nèi)心歡喜之極，但面上卻平平無奇，只微微擺手，感覺契丹乃弓馬為主，劍是中原南朝之人所用，示意放在案前略作玩賞。而回鶻使臣獻(xiàn)上的則是玉器、珍珠、斜合黑皮、門得絲、褐里絲、帕黑呵，大多是西域所產(chǎn)各種艷麗絲綢、花綢。蕭奉先上前一步代皇帝宣旨，照例進(jìn)行封賞，大遼的賞賜從左邊開始，對西夏使臣一一展示，再送出大殿。然后全體使臣再次跪下，叩拜皇帝。天祚帝示意蕭奉先安排賜宴，西夏回鶻使臣叩謝后一一退下。

大石見天祚帝毫不忌諱地命蕭奉先來處置一切，跟著起身就要退下，心道：“當(dāng)日寧江州一戰(zhàn)，就因蕭奉先的胞弟蕭嗣先無能！為了保住自己地位，他造謠蕭昱和耶律余睹謀立晉王，結(jié)果致使耶律余睹投敵，朝廷損失一員大將。滿朝文武但凡胸懷忠誠者盡皆心寒！若是朝廷有他一日，大遼國運定然重振無望！”可是，此時見他趾高氣昂的在金鑾大殿上代替皇帝行使職責(zé)，大石只能眼睜睜地待在遠(yuǎn)處，兩國使臣們也都恭恭敬敬地朝他蕭奉先鞠躬，然后慢慢退出殿外。

待回到南城驛館，遼國官員將賞賜之物隨后送到。當(dāng)晚宴席上，大石等翰林院文官們奉命陪同，舉杯換盞都有嚴(yán)格的禮儀。觥籌交錯之際，大石起身出來，驛館外星斗滿天，望著東方，忽然閃過一道流星，大石看著，不禁長嘆一聲。

次日一早，大石繼續(xù)入宮隨侍。這一天，晴空萬里，秋風(fēng)陣陣，宮中的白楊與槐樹時不時地沙沙作響。

兩國使臣正式對遼國皇帝行稱賀禮，大石隨翰林院眾官到客省等候使臣前來，等待處理完迎接使臣事務(wù)，又隨客省使等眾位官員前往大殿迎候皇帝御駕。兩國使臣等在客省與遼國官員見禮完畢，一行到大殿外石階下向北站定。大石等官員早早在殿前隨侍在側(cè)。使臣也持笏牌，與遼國官員行禮，然后跪左膝，三拜，平身。宣徽使出大殿來，引西夏、回鶻正副使臣入內(nèi)，到御座丹墀前第二排站定。然后上中節(jié)從左面進(jìn)入大殿，在丹墀下排定。下節(jié)在殿門外站立。

天祚帝在上，對兩國使臣掃了一眼，示意侍從招呼行酒官端來酒水，眾使臣齊聲高呼：“圣躬萬福。”接受賜酒，再呼：“萬歲”，然后三拜。天祚帝示意宣徽使，命兩國使臣入座。遼國官員以兵馬大元帥兼北院樞密使蕭奉先、南府宰相李處溫為首，另外，北院大王蕭得里底、耶律阿息保等均列坐在另一首相陪。

這時，回鶻使臣奉命上前獻(xiàn)舞，天祚帝精神似乎一振，看了淡淡一笑，示意封賞。回鶻使臣的歌舞奇特，忽然激越的樂聲停息，身后響起舒緩的旋律，一個使臣立在大殿中，吟誦著詩歌一般的語言，可惜滿堂眾人大多都聽不大懂嘰里咕嚕的回鶻語。

在御座前，一個同文館的官員低聲在向天祚帝說話，顯然是在解釋回鶻語。大石則欠身問了一下旁邊的劉萼，劉萼轉(zhuǎn)過臉道：“這是西域那邊流傳頗廣的一部長詩，叫什么智慧來著，對了，叫做《福樂智慧》。”大石微微點頭：“哦，這么說，他們回鶻國中也有一些文人士子？”劉萼微微笑道：“重德此言差矣，這個長詩倒不是回鶻人所作，而是還要遙遠(yuǎn)的西域外邦，據(jù)說在萬里之外的一個汗國，好像被稱作黑汗國。”大石一怔，道：“黑汗國？那是什么地方，怎么會叫這么個奇怪名字？似乎從未聽過。”劉萼伸手吃了一口西域的葡萄，抿抿嘴，點頭道：“唔，是也，這確乎是他們的名字，以我們中原漢人的稱呼是叫黑汗國，據(jù)說他們也以我中華血脈自居，且與回鶻人的淵源頗深，然則習(xí)俗已經(jīng)不大相同。像他們并不禮佛，倒和西邊大食國風(fēng)俗類似。即使他們同屬西域邦國，可與這西州回鶻那也相隔很遠(yuǎn)。不過據(jù)家父說過，當(dāng)年太宗、圣宗國朝鼎盛之時，他們黑汗曾有貢使到過我大遼，可后來就少有了。”大石聽了連連點頭，卻在想他提到“大食國”，微微一笑，然后舉杯示意劉萼繼續(xù)飲酒。

蕭奉先接在皇帝之后，也起身向兩國使臣敬酒，眾使臣紛紛舉杯稱謝。又一日，天祚帝繼續(xù)讓蕭奉先代為賞賜酒果，然后蕭么撒提醒眾位使臣準(zhǔn)備入宮參與曲宴禮。

這是遼國皇帝在宮中為藩國使臣舉行的最隆重的一次宴席。大石從旁人口中聽說，在天祚帝登位至今近二十年里，這還是第二次在上京皇宮中設(shè)宴招待使臣。前一次是大約十年前，招待過海東高麗國使臣。大石很早就從義節(jié)寺趕到宮中，隨翰林院一同轉(zhuǎn)到矮殿，依班次入朝，靜候天祚帝升殿，眾位文武官員齊齊朝賀。

待宴席上的果品、酒盞和野味一一陳列好，在座的官員再次行禮。然后，宣徽使上前召西夏國和回鶻國入貢使臣入殿。依次上前來朝皇帝行禮，一共十二拜。大石呆呆立在一旁，見到如此繁復(fù)的禮數(shù)，雖然當(dāng)日殿試之時，也曾習(xí)得面圣禮儀，但如今再次領(lǐng)教這身為皇帝的尊貴，心中仍然不免訝異，忖道：“這么些天，就為了這伙朝賀的使臣，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奔走……大遼與南朝相比享有最廣闊的地界，如今東邊女直亂賊已經(jīng)禍亂天下，陛下卻只為一些儀式和賞賜如此鋪張，為什么不就當(dāng)今天下局勢號令藩國整兵！”一邊想一邊微微張望著天祚帝的御座，見西夏使臣和回鶻使臣都對皇帝充滿敬仰之心，仿佛他就是心中的天之驕子，大石輕輕嘆息，“若在當(dāng)年也就罷了，可眼下這位天子……”大石打量了一番，他目光中似乎透著一股堅毅的眼神，但此時此刻對大遼江山有了些許莫名的危機(jī)。

天祚帝賞賜完畢后，行酒官進(jìn)酒，宴席上全是遼國皇宮最為豐盛的酒食，有冰窖里儲藏的頭魚，還有烤炙的羊腿，另有漢人御廚烹制的其它美食，還有達(dá)旦部落敬獻(xiàn)的來自漠北的乳酒等。兩國貢使在滿口余香的享受大遼佳味，耶律大石也端起酒盅飲了兩大口，劉萼笑著朝他敬酒道：“重德，你瞧這些番邦屬國，對我大遼依然禮敬有加，他們的歌舞也真是不賴，別有一番風(fēng)韻，是吧。來、你我滿飲此杯！”大石笑了笑，舉杯一飲而盡，斜眼看著使臣華麗的服裝道：“是對大遼不錯，可天下番邦并非都同他們一般，東邊還有賊人作亂呢！劉兄你說我大遼威名在周遭部族中究竟存有幾分？”劉萼臉上還掛著笑，不過顯出有些難堪。大石望著西夏國使臣的獻(xiàn)舞，借故笑道：“天子喜歡番邦歌舞，要早知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耶律都統(tǒng)此番若能討伐順利，我看，倒該要好好教那些賊虜們知道知道禮數(shù)，是吧。”劉萼苦笑了笑沒有接話。

天祚帝在皇宮應(yīng)付兩國使臣不過兩三日，就又已經(jīng)厭倦深宮大院，匆匆交代蕭奉先接下來辭行之時代表皇帝處置，而他趁著秋高氣爽之際，又出城往西北蒙國山中繼續(xù)行獵去了。

終于等到第十日。這天一早，晨曦尚未褪盡，陽光綻放，遠(yuǎn)處景色稍顯霧蒙蒙地，風(fēng)中透著幾許寒意，一夜過后，街角不知不覺落下不少黃葉。

耶律大石換了一身便服，向劉彥宗告假，從翰林院官署出來，深吸一口氣，背上一個包袱，急匆匆趕到六院司門口。剛和守衛(wèi)的遼兵閑聊兩句，靜靜走到一旁，心想李天晟是否會在警巡院里面受苦，又是否會怪罪自己呢？一時間竟有些心緒不寧。為何他會看重一個新交半日的李天晟呢？這個疑問已經(jīng)糾纏了他好幾日，如今他來到這里似乎才明白，在這偌大的上京城中，在眾多契丹族人中，盡管也有不少好友，可身處朝廷衰弱、小人當(dāng)?shù)乐畷r，真正有才干的人實在難以脫穎而出，也難以躋身朝廷。因此大石當(dāng)日才想到南城的風(fēng)云閣緬懷古賢，飲酒抒懷。

在大門外樹蔭下等了半柱香時分，一個人影走出門來，正是李天晟。還那一身灰撲撲的淡黃衣衫，頭發(fā)微微蓬亂。李天晟在門前一停，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大石一身深灰色的契丹長袍，一雙劍眉炯炯有神的盯著這里，見到他露出淡淡地微笑，跟著大踏步迎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