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晟和海娜經過遼兵跟前,見他們都詫異的盯著自己,似乎頗有敵意。大石上前用契丹語分說兩句,那些人才收起兵刃。李天晟回頭望了一眼,海娜微微眨眼,呶呶嘴。李天晟呆了一呆,見海娜比劃著,模樣有點滑稽,李天晟有些好笑,不過忍著點了點頭,上前道:“耶律兄,要真拿到什么證據的話,我怎么交給你?”大石看著天雄寺外的遼兵,頓了一頓:“唔,要真如此,還是老地方,上城西義節寺來找我,不過千萬小心,切忌夜長夢多?!崩钐礻纱蛄苛艘幌拢闹軜渖乙呀洶l黃,但看上去還是顯得綠茵蔥翠,外面的陽光不能抵擋林蔭間的涼意。海娜跟在他身后往斜坡上去,走了一小會,離蕭家的王府已經很近,忽然聞到十分濃郁的香火氣息,顯然,這都是從天雄寺中飄出的。
兩人順著林蔭折道往后面而去,繞開蕭府正門。順著一條小徑走了好長一段斜坡,一旁的青灰色院墻顯得越來越矮。李天晟左右看了一看,側身輕輕一縱,順著躍上院墻。借著一旁枝枝椏椏地樹蔭朝府里打量了一番,遠處人聲鼎沸,院子里見到一些人在四處走動,多為漢人家丁和婢女。其中有人手里遞送著一些物事,往外院的兩三間房屋進進出出。周圍有許多契丹護衛拄著長刀來回走動,看起來這是一處要緊地方。李天晟張望片刻,由于隔得太遠,自然聽不清那些人都說些什么,心想:“看起來像是五院部一些官員在蕭奉先府里來辦事?!鼻屏似?,躍下來道:“不行,這里是前院,里面人比較多,還得再往里走。”
兩人繼續又上行一段,地勢漸高,秋風過處,亂草蓬蒿,起伏擺動。李天晟看了一看,再翻身上到墻頭,舉目望過去,午后的陽光顯出幾分溫暖,從這里下去剛好是一片榆樹林。李天晟回頭伸手接海娜上來,兩人先后翻下墻去,在榆樹和灌木叢中循著方向往后院走,這時周遭很少有護衛或家丁。李天晟穿廳繞院了一番,來到一個僻靜小院跟前。海娜跟著他走,心下不禁奇怪:“怎么他好似認得路徑一般?”忍不住低聲道:“難道你來過這里嗎,你怎么像是知道該往哪里去?!崩钐礻衫母觳驳吐暤溃骸安皇俏襾磉^,而是我爹以前來過。”
李天晟正要準備進去,聽見小院墻里傳來一些響動。兩人吃了一驚,急忙閃身避到角落雜草掩映的墻根下,等了一小會兒,聽見兩個女人說著契丹話走出來,身后還有四個侍女跟著,他們手里端著一個雞冠壺和一些絲繡一樣的東西。待走了出來,見他們卻都穿著漢裝。李天晟側耳隱約聽得:“……下次要小心……”之類,心想:“莫非是房中收拾東西的侍女?”等二人走遠,他側過臉低聲道:“我進去查看一下,多半這里就是蕭奉先的書房。你且留在這里幫我守著,機靈一點,不然我們可就麻煩了?!闭f完就轉身進去,海娜此時心里撲通亂跳,愣愣地點了點頭。李天晟剛走兩步,回頭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有些緊張,不禁心下一軟,又回來伸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不要緊,只要幫我看著罷了,不會有事的,姓蕭的父子都在忙大事呢,且等我回來。”說完進了小院。海娜定了定神,跟著也隨他到院內,在月洞門前四處張望,兩旁樹木蔥蔥,抬頭望著外面,唯有一處四四方方的天空,可湛藍的天邊綴著兩朵輕輕柔柔地白云,好似潔白無瑕的羊毛一般,海娜靜靜地看了一會,不覺浮現一絲微笑……
那時候是冬天,北國大地一片茫茫雪原。遼東白山黑水間的天空也是分外的藍,能感覺到陽光普照,可卻沒有絲毫力量。就在這樣碧空如洗的一片藍天之下,她遇見了李天晟和他的父親李繼武,那一天正是她十歲的生辰。
李繼武倒在雪地上不省人事,遠處北風如刀,地上都顯出一道道轍痕似地。李天晟也倒在不遠處,看得出,這一路他們似乎是互相拖著過來的。到李天晟跟前,他的嘴上沾滿雪,囁嚅著什么,眼睛似閉非閉。父子二人已經凍得臉色發青,且李繼武的身上有明顯的箭傷。她看著身邊的族人將他們帶回部落,足足養了十余日,李天晟慢慢好起來,可惜李繼武終究因為傷勢太重,而女真部落一向沒什么良醫,拖延一陣后還是病故。
至今她還清楚記得當時李天晟一副孤僻冷傲的模樣,每晚都守在安葬李繼武的樹林里偷偷哭泣,哪怕引來山林中的狼群,他居然都不害怕……她也不知道當時怎會就對這個少年那么好奇,或者,恰恰正因為他其實是個漢人,同那些生長于荒山野嶺的女真族人很是不一樣。當時部落里很多族人都對他們父子的身份有懷疑,隨著李繼武病故以后,這個李天晟表現得呆呆傻傻,直到日子久了,完顏部落并沒有受到契丹人騷擾,大家才不再對他過分猜疑,但是當伯父和爹爹知道李天晟父親身份特殊后,居然對李天晟也格外照顧,他們常常一起出沒在那里的山水之間,不知不覺就是幾年過去了。
海娜眼神迷離,望到院中,屋舍、門廊、紙窗、紅柱,屋檐飛翼而出,是一處鮮明的漢式風格小院,灰墻邊還有北方少見的青磚泥瓦,院中擺放著一鼎水缸,在陽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旁邊還布滿苔蘚,顯然是年深久遠。
海娜忖道:“這些契丹人如今處處都跟漢人沒什么分別了。爹爹常說契丹人享有天下二百年,皇宮大內相比塞外宮帳那是如何奢華,我起初一直還不大相信,這蕭奉先是遼國第一大官,如今親眼見到他住的這座宅院這等氣派,而大伯當年做部落首領時還住在白城的小院中,二伯如今已經是大金國皇帝了,也不過就是改建了一座小宅院,如何能夠與之相比!而我們大多數的女真族人為了躲避漫長的嚴冬,其實還住在、住在挖掘的地洞中!不過,他們契丹人在享受上花了太多心思,要么就只知道欺壓我們女真人,如今這天下很快就會易主了,哼,這些身外之物也不見得有什么稀罕?!迸ゎ^看著墻上和屋檐上精細的雕花,還有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兩只花雀,在墻頭鳴叫了幾聲,海娜一時有些入神,盯著那兩只鳥兒左顧右盼嘰嘰喳喳,感覺像是在說話的模樣,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臉上慢慢泛起一絲微笑。
驀地,李天晟在她身邊忽然說道:“在看什么呢?我們快走吧?!焙D纫惑@,扭頭道:“啊,出來啦?怎樣?”瞥見李天晟手里握著一封書信:“是這個?你要找的書呢?有沒有?”李天晟看著她輕輕搖頭:“我想,要緊東西沒那么容易讓我們找到……不過,我把這個蓋上了他的印鑒,你伯父他們的計策應該可行。我們趕緊去見耶律大石。”海娜喜道:“那就好,這個蕭奉先……哼,他本就不是個好東西,如今要讓他全部還回來!”
李天晟領著她往回走,剛轉過一條回廊,遠處就傳來一陣鼓樂。李天晟道:“不好,多半他們回來了?!币粫r不知該如何躲藏,海娜拉著他:“不,我剛才就聽到了,應該是那邊有人在宴客。這里既然是書房,這會兒一定很少有人過來?!崩钐礻杉毤氁幌耄f道:“蕭奉先的兒子既然在陪著入貢的使臣,蕭奉先此刻在宮里準備送別使臣的事務,這府上會有誰在宴客呢?嗯,多半他還有另外的兒子,算了,不管它?!焙D鹊溃骸盎蛘呔褪菫榱私o入貢使臣準備的唄,他已經把自己等同于那個皇帝了啊?!崩钐礻傻恍?,默然不語。兩人在蕭府里又繞了兩圈,依然從進來的地方翻墻出了蕭府。
此時天雄寺附近依然戒備森嚴。李天晟躲在一株大樹下張望,耶律大石已經不在墻根那兒。李天晟抬眼看了一下天色,心道:“應該過了一個時辰,多半他是已經走了?!焙D鹊溃骸把巯挛覀儧]有馬,怎么離開?”李天晟淡淡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塊銀牌:“這就是耶律大石想得周到了,用這個他剛剛從六院司拿到的令牌,他們翰林院也有人在協助這些羽林軍護衛入貢的使團,我們可以充作協助辦事的,唔,不過要設法換一身行頭?!焙D瓤戳艘恍Γ骸八裁磿r候給你的,我怎么沒看見?”李天晟整理了一下衣衫,示意她也整理一下,微微擺手,意思天機不可泄露,然后領著她從天雄寺邊上繞開往城西義節寺方向而去。
剛經過皇城大街,離義節寺還有半條街,望見大道兩旁全是列隊齊整的遼兵把守著,遠處皇宮御街方向禮樂聲大作,四周契丹百姓也紛紛避讓。一大隊兵馬從宮中過來,正是蕭奉先安排的宮廷送迎使臣的車馬,上面全是賞賜西夏、回鶻的禮品,有十余名使節前往南城臨潢驛的驛館,可說是滿載而歸。
前面為首的是一個穿著華貴的契丹中年人,指著四周說話。李天晟在邊上看了低聲道:“這人也有些像蕭奉先,但似乎又不是,據說他個子矮小啊。”海娜道:“我伯父和我爹爹說蕭奉先有兩個兄弟,一個已經死了,這多半是另外一個?!崩钐礻牲c頭道:“對了,他剩下的一個兄弟叫蕭嗣先,之前就是他,被你爹爹他們打敗過?!边|兵在大街上列隊,一直延伸到義節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