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東京城,身后一片燈火闌珊,前面則是漆黑一片。天空中飄落的雨水倒是小了許多。李天晟忽然道:“李綱提醒了我,剛才那兩個金使不過是他們用來敷衍的,他根本不能改變大宋皇帝與金人言和的心思,因此,真正的使者,恐怕倒是宋人派出的……哎……”蕭迪里道:“什么?難道是宋人皇帝自己要主動和金人議和?他們還嫌金賊沒有把地盤占夠啊,真是讓人窩火。”李天晟扭頭看了看,淡淡一笑,心道:“漢人江山何止千年,過去雖也有異族崛起,但也就如契丹那樣限于河北邊塞,如今女真人卻深入中原腹地,莫非今時當真不同往日……”兩人快馬加鞭,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疾馳,除了清晰的馬蹄聲響徹山林外,幾乎難以看得清影蹤。
兩人幾乎沒有休息,兩天時間過滑州、黎陽、相州進入磁州地界。宋朝磁州是河北富庶之地,春秋末世趙簡子在淦水之陽筑城,得名淦陽城。后來因這里盛產磁石,隋文帝開皇年間擴建城池以后,更名磁州。宋朝立國之后,此地新興的一大風潮為瓷器,磁州為大宋第一民窯,所產瓷器風靡海內。
從新君趙桓登位后的靖康元年起,年過六旬的宗澤到磁州擔任知州,加強城池防備,廣招各路兵馬,聲勢頗壯。東京遭遇金兵攻擊的時候,宗澤曾聯合綠林豪杰支援太原,偷襲金兵后方,令粘罕在太原連連受困。
趙桓第一次遣使議和成功后,宗澤連續上書反對割讓太原三地。太原被令交割之時,河北制置副使種師中以兩萬人馬收復壽陽、榆次,然后準備攻取真定。粘罕引兵退返云中,試圖加強對河北一帶的威逼之勢。宗澤得悉,即刻派一隊神臂弓前赴協助。這時,趙桓再次讓天下兵馬大元帥趙構前往金軍大營議和,趙構走到相州時被相州知州汪伯彥攔住,而汪伯彥則是得到宗澤的一再叮囑。
此時,李天晟和蕭迪里來到磁州城外,只見處處是鄉民操起刀槍守衛,很多綠林人馬都圍住在城外兵營中,紛紛豎起大宋旗號。李天晟心道:“想不到這磁州如此有序,軍民一體,馬擴也歸附這磁州知州宗澤,看來這個宗澤名不虛傳,真正值得一見。”
入城后,李天晟來到驛館要了客房。進到房中推開窗,只見磁州城中依然鄉民云集,當街的店鋪照常經營,讓人十分感觸。李天晟在驛館中整理行囊,隱隱約約對面街上飄來一陣輕柔的樂曲,時而清晰時而含糊,凝神聆聽片刻,似有人在唱曲。
隨著婉轉樂聲,李天晟不禁到窗戶旁張望,遠處天色青蒙蒙的,已近黃昏,有些樓臺點起燈火,對面樓閣上有女子聲音吟唱:“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記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各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余音裊裊,李天晟聽得有些入迷。
一會兒,蕭迪里進來道:“大官人,時辰不早了,可要下去用飯?”李天晟微微點頭,心道:“在大宋,這街頭巷尾吟唱的曲辭居然都是如此佳作。可他們卻不知眼前危機四伏!哎,但愿宗澤能夠配得上挽救大宋存亡的使命,我盡可獻上兵書與他,幫助大宋守住疆土,也不枉李家先祖的心愿。”
收拾停當,兩人到了樓下。蕭迪里去幫著找位置,李天晟卻聽著歌詞走到店外,天色昏黑,斜對面的那處樓閣,此時燈火明亮,飄來另一種激揚樂聲,唱的也是另一番滋味:“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共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擊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李天晟聽來也不免一陣激動,忍不住走了過去,街頭一隊人馬鳴鑼開道,叫嚷著飛奔過來。行人匆匆回避,紛紛議論是不是有什么軍情。
李天晟剛到對面,望著一隊人過去,這些人都沒有正式的盔甲,只是一般鄉民略作統一衣裝,包扎頭巾就成了軍卒,打著宋軍旗號。蕭迪里過來道:“這又是怎么回事?”店中出來一個二十四五歲年紀的青年,身材中等,膚色黝黑,朝外面張望,一臉醉意的眼光掃過李天晟、蕭迪里,手中拎著一罐酒壺,有些踉蹌地往北而去。李天晟猜測這人是否就是馬擴,隨即跟上。見他穿過街道,到了官署前,一旁守衛攔住,“你們是什么人?”李天晟說李綱引薦前來求見宗澤。守衛問有沒有引薦憑證,李天晟正遲疑,那青年忽然折身回來,擺手說道:“就讓他們跟我進去。”
李天晟欠身行禮,跟那人進去,“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適才在街上見你還道是哪位富家公子,想不到卻是朝廷官員。”那人有些醉醺醺地一笑,擺手道:“在下姓岳,軍前劉統制帳下效力,也是剛到此地不久。”轉過彎,便聽見里面有哽咽聲,那人上前到一個中年官員跟前行禮,旁邊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將領扶著一個須發皆白,身穿粗布的老人,那將領道:“太尉,我們不能坐視賊寇在我大宋橫行,讓種副使白白犧牲,馬擴請命再次收復真定。”
李天晟見了一訝:“原來他才是馬擴,這位老者應該就是宗澤了。”宗澤面上老淚未干,“鵬舉,你來了。”那年輕人將手中酒罐遞給宗澤,咧嘴笑道:“我到磁州不久,多蒙恩帥……看顧,適才在下剛、剛……讓人捎來的汾州羊羔酒,請恩帥笑納。”宗澤淡淡一笑:“哦,你這小子……老夫聽聞你平日就愛買醉,有時還與人動手,這羊羔酒可是價值不菲,你何須如此。”
那中年官員忽然道:“主帥,岳飛還帶來了二人,說是東京李伯紀引薦。”宗澤、馬擴都扭頭看了看。馬擴道:“你……你是漢人,但他……是什么?契丹人?你們為何來到這里?”李天晟上前行禮:“不瞞各位,在下李天晟,是遼國使者,奉命前來與大宋結盟。”馬擴等好生奇怪,那中年官員道:“遼國使者?如今金人占據北方,哪里還有遼國?”李天晟望著宗澤,見他沉吟一會兒,示意請眾人進到廳中。待分賓主坐定,宗澤道:“貴使從遼國何處來?”
李天晟道:“大漠西北可敦城。大宋只知我遼國已被金人攻破,其實大遼國土幅員萬里,東部山河被人占據,但大漠西邊尚有數座州府,仍有三萬兵馬和十余部番邦族人,統兵也不下三五萬。”宗澤聽了微微點頭,“如你所說,你們如今推舉何人為主,你又奉何人之命到我大宋來結盟,又意欲何為?”李天晟道:“如今遼國以宗室耶律大石為首,我們希望可以與大宋再修舊好,共同抵抗金人。”
馬擴聽了一愣道:“耶律大石?是他?”宗澤側首道:“馬兄弟知道這人?”馬擴道:“是這樣,那年童宣撫和種少保討伐燕京,我曾奉命前去勸降,這個耶律大石十分頑固,因官軍未能攻克燕京,反而令他在契丹人中有些聲望。”宗澤點頭:“嗯,種少保算大宋熟知兵事之人,卻在他手中遭遇敗績,這么說,耶律大石卻有些能耐。”那中年官員道:“主帥,如今金人逼我甚緊,陛下旨意也沒有允許同他們聯合,而是要與金人談判……”宗澤聽了“金人”二字,須眉皆張,雙拳緊握,掙脫馬擴:“金賊全無信義可言!蒙蔽圣上,占我河山,辱我百姓,害我同袍!要我同他們議和,除非老夫我死!劉浩,聽你所言,莫非你有向著金賊之意?”
那劉浩一怔,連連搖頭道:“主帥說哪里話,金人是我大宋軍民死敵,屬下絕無此意,我只是提醒這……這圣上請康王殿下前來是有議和的……”宗澤擺手道:“我知康王奉命開元帥府,是領有議和的圣意,但為我大宋列祖列宗創下的基業,為我河北千萬黎民百姓,即使我宗澤今日有負君上,也絕不能同意再去同金賊議和!宗澤今日打算違抗君命,不過有死而已,劉浩你若是害怕擔負這等罪名,請走便是,老夫絕不介意,也不會責怪于你。”
岳飛見宗澤如此,當即上前跪拜:“還請恩帥息怒,劉統制也是出于關心,他一意抗敵決無二心,岳飛可以擔保。”劉浩扭頭道:“岳飛你起來,休要如此。”宗澤頓了一頓,聞到岳飛身上酒氣,嘆了口氣,也示意他起來:“岳飛你當初在王彥軍中,由于不聽調命,擅自離軍乃是觸犯軍法之人,此節實乃從軍大忌,本該嚴刑處置,幸得你頗有勇略,最近又立下解圍之功,算得上是一個可造之材,不枉老夫留你一命,那么,依你之見覺得眼下情勢該當如何?”岳飛看了看劉浩、馬擴還有李天晟,“各位,岳飛一介武夫,感念恩帥不計前嫌,留下我在軍中效力,此等大事豈能由我再、再作妄言?”
宗澤一邊看了李天晟交給的書信,一邊端詳岳飛:“唔,眼下不是在軍帳之中商議戰事軍情,不過聽聽看法而已,但說無妨,老夫想聽聽你的思路。”岳飛略作遲疑,才道:“回稟恩帥,以在下看,只要能打擊金賊的力量,我們都可嘗試。”宗澤看著書信,沒有抬頭:“為何這樣說?”岳飛道:“雖然我們固守中原,但以飛所見,賊人驍勇異常,確實要強過我大宋官軍許多,若沒有一定時日和完善的準備,要超過他們十分困難。因此,若契丹人所言不虛,我們約定夾擊計劃,或許可以收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