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晟深知此次大宋京師破城之痛令天下漢人均感悲憤不已,他這樣生長于北國的漢人,在親歷金軍得勝北返耀武揚威之時,也遇見不少擄掠而來的宋人,多達數千人,一路北行途中還專備了許多活豬羊,就是防止這些宗室因凍餓而亡。斡離不一路待遇稍好,較尊貴的皇室還備有牛車,但粘罕一路就十分嚴酷,大多數人在金人的鞭笞下冒著嚴寒風雪徒步北上。
宋靖康二年初,實為漢人史上銘心刻骨之烙印,后人稱為“靖康之變”。趙桓路經滑州時,曾咬破指頭寫下血書一封在衣襟上,流傳而出,告示天下忠臣義士要以他被擄為鑒,鼓舞臣民奮發(fā)雪恥。但誰想承接他繼位的宋帝趙構心中再無這個皇兄,甚至也無心營救他的父皇,更遑論其他眾多宗室一脈的親戚眷屬。尤其這些宗室女眷的命運更為凄涼,如徽宗的掌上明珠茂德帝姬趙福金,年僅二十二歲,被斡離不索要,她本已經嫁給蔡京的兒子,但有“菩薩太子”之名的斡離不疏通蔡京,趙福金落入斡離不之手為妾。斡離不在途中身亡后,粘罕身邊的重臣、大珊蠻兀室將她收繼,第二年就被折磨死于軍中。其它帝姬大多不免,長女嘉德帝姬趙玉盤北上被蒲魯虎收為妾室,次女榮德帝姬趙金奴被大將撻懶霸占為妾。與茂德帝姬同歲的安德帝姬趙金羅被大將阇母霸占,也在途中就被折磨至死。同樣命運凄慘的有保福帝姬趙仙郎、仁福帝姬趙香云、賢福帝姬趙金兒,她們死時才年僅十六歲。另外,十八歲的成德帝姬趙瑚兒、十七歲的顯德帝姬趙巧云、十六歲的永福帝姬趙佛保北上以后被貶入洗衣房勞作,不久就杳無音訊。稍好一點的要數洵德帝姬趙富金,被粘罕相中,嫁給了大兒子真珠。還有儀福帝姬趙圓珠,在途中被四太子兀術所占。有些年幼的則被豢養(yǎng)于金人宮中,往后命運如何,難以預料。堂堂大宋的公主都遭遇如此,其它后妃、夫人等也就不難想象,稍有反抗的就會遭到殺戮,全數淪為女真人過去打圍后獲得的獵物一般,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這等血淋淋的一幕,李天晟雖非全部清楚,但僅憑他所知也足以駭人聽聞。那老者聽得老淚縱橫,悲號咒罵不已。李天晟見他這樣悲痛,方才反省自己和他一樣身為漢人,處在契丹人和女真人中二十余年,如今大宋遭遇如此浩劫,自己竟然會對中原同胞的境遇這樣地淡薄!這老者即使待在這樣遙遠荒涼的塞外山洞中,離開中原二十多年,僅僅是從他口中聽到大宋淪亡的消息就這般痛哭流涕,而自己曾在燕京親眼見到一幕幕景象,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起,竟然變得對大宋漢人同胞的命運是這樣無動于衷呢?難道是因為自己當真為了完顏海娜,變得失去對大宋漢人的同情心嗎?真的如老者指責的那般成了甘心替別人賣命忘記自己身份的無恥小人?不管是不是心向漢人的大宋朝廷,對那些漢人的悲慘遭遇如此冷漠都著實不該啊!
如今自己親口述說靖康之變,到見到那老者如此悲傷,這一刻,李天晟猛然開始警醒,頓時汗流浹背。他剛想說一句:“前輩,對不起……”那老者瞪著他:“聽著,我告訴你,如此說來你不單與契丹人非同一般,與女真賊虜也是密切的很,我不管你是替契丹人還是要替女真賣命,老夫懶得管你閑事,但你李家的兵書卻是我漢人名將的心血,你要出賣給番邦外族,那是萬萬不能,你快些給我交出來吧。”李天晟驚道:“什么?兵書?你這是……”那姓狄的老者道:“怎么?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兵書的下落。”李天晟頓了一頓:“我、我是聽說過這本兵書,不、不過一直沒有找到……”那老者仰頭大笑:“小子,你以為老夫是三歲孩童嗎?你若沒有找到,會跟一幫契丹人遠赴大漠嗎?依老夫之見,你們似乎決意遠走西域,然后尋機再東征金國,對吧?”李天晟聽了不禁惶恐,忖道:“這老者是出身狄家,非等閑之輩,他雖然是好人,但似乎對我在契丹和女真的經歷懷有敵意……這、這該如何是好?”
那姓狄的老者打量他一番:“怎么,你是不愿意拿出來還是已經將兵書出賣給了契丹人和女真人?說!”李天晟見他發(fā)怒,一時間有些猶豫,這兵書他當真是迫于無奈給了金人,驀地,那老者果然撲上來抓住他,“你這個辱沒祖宗的臭小子,早知道李繼武會有你這樣的兒子,當初我就不會出手救你們父子!”李天晟閃身躲避,那老者連連出手,將李天晟逼迫在角落,他負傷后還沒有完全復原,根本不是對手,胸口中了兩拳,退了幾步:“前輩停、停手,你誤會了……”
那老者依然進攻,說道:“誤會!你明明是漢人,卻甘心投身胡虜,還將祖宗兵書傳給胡虜,若非如此,女真這樣人丁弱小的山野蠻族怎能攻陷我大宋京師?要知道大宋禁軍動輒幾十萬人馬拱衛(wèi)東京,就是十個打他一個,女真賊虜也休想入城!我沒誤會,我要替你爺爺、替你爹教訓你這個不肖子孫!”李天晟聽他口中說著氣話,手中拳法招式卻越來越強,有些招架不住,忙道:“前輩!我沒……我把兵書給的是大宋,我沒辱沒祖宗!”那姓狄老者停手望著他,只見他捂著胸口連連喘息:“前輩、我給、給了大宋……”那老者疑惑地問道:“什么?你給了大宋?有何憑據?”李天晟將前往東京尋訪李綱,再往磁州拜見宗澤的原委細述一遍。那老者聽了琢磨片刻:“如此倒也不差,不怕說與你知,老夫與宗澤可是舊識。當年初出茅廬,在西北小種相公帳下征戰(zhàn)立功,宣和年間,樞密童貫意欲聯(lián)合女真伐遼,種相公與當時在山東為官的宗澤曾幾番上書勸阻,那個時候我就識得他了,你若謊言欺瞞我,大不了我回中原一趟。”說著攤開右手。
李天晟微微后退,還想要不要把宗澤病故的消息說給他知道,見他這個手勢,意思還要他交出兵書:“前輩,你不要逼我……”那老者一瞪眼道:“臭小子,我狄勇乃是堂堂正正之人,要我也學那蠻夷胡虜強行搜你嗎?識相的就老老實實交出來,要么說出下落,你才不要逼我!”李天晟支支吾吾地道:“你……前輩,都說了已經把它交給宗大帥了,還要我交什么?”那老者狄勇上前一把又抓住他喝道:“別廢話,難道你就這么一本兵書,不給自己錄下副本?哼,你爽快一些,我老夫一把年紀,征戰(zhàn)沙場多年,我還貪圖你李家的東西?再說,我也不會白拿,有你好處,快點!”
李天晟見他十分急切,愣愣地看狄勇喝道:“小子,你定然是給了賊虜,我該立時替天行道,為你祖上清理門戶!”李天晟見他十分氣憤,從懷里取出自己多日來憑記憶謄錄的大半部《李衛(wèi)公兵書》,也大聲道:“行了,前輩,李天晟知道你并非壞人,但我如何行事,心向哪邊,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有分寸。你別一口一個辱沒祖宗,你再如此,我便毀了這兵書,你又如何?”說得狄勇一怔,喘息片刻,從他手中接過兵書,小心翼翼看了看,喃喃地道:“這……不對……”翻了起來,李天晟見他甚為激動,有些不知所措,搖了搖頭,實在不知該怎么說。
狄勇忽然瞪著他,“怎的不完整?你給大宋的也是這樣?”李天晟只好大致說起當初在金國被逼寫出兵書的經過。狄勇大驚失色,宛如受到重創(chuàng)一般,望著他頹然坐到一旁,想要打罵他也像沒有了先前那般力氣,在昏暗的燈火下,竟然一下顯出六七分蒼老之態(tài)。李天晟知他為了振興大宋,渴望光復北部河山,胸中多少年都深藏著無窮的熱忱。可是他起初懷疑自己將兵書給過金人畢竟是一種氣憤下的猜測,然而在得知大宋京師攻破,天子宗室受到那般屈辱的遭遇后,再證實這個消息后,狄勇幾十年等待的一種理想幾乎被他給親手打碎,那種挫敗感猶如決堤洪水一般洶涌,令人無法抵擋。金人國勢軍力如日中天,遼國滅亡,宋國京師淪亡天子被俘,也如遼國一般慘敗,金人有了這樣一本兵書,豈不是如虎添翼,統(tǒng)一天下就屈指可數,這怎么不能狄勇感到惶恐?
李天晟實在找不到什么話說,只得再次致歉:“前輩我、我也是不得已……”狄勇凄然冷笑:“不得已,不得已……就為了一個契丹男人和一個女真女人?你可知你這不得已,丟的可是所有漢人的家園。”李天晟呆了一呆:“罷了,前輩,總之書我給你了,我不欠你什么了,你還想怎樣?”狄勇握著《李衛(wèi)公兵書》:“也好,你且休息,我明日有東西給你。”李天晟道:“喂前輩,這到底是哪里?我還有要緊事,我不能耽擱……”
狄勇根本沒有理會他,走到里面伸手在黑暗的石壁上一摸,嘩啦一聲,現出一道門來。李天晟呆望著一旁石壁上巨大的黑影忖道:“這個狄前輩神神秘秘,難道想要軟禁我在這里不成?”李天晟順著甬道出去,天地間豁然開朗,可也驟然涌進一股寒氣,山風呼呼的刮來細細雪花,飛旋著撲到人前面,起伏的山巒覆蓋了白茫茫一片,原來這洞竟是位于半山間,但還不知這山究竟是哪里,想要眺望一番四周,至少也要等到天晴。“這可怎么辦,我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里。”積雪已經有些厚,裹著飛雪的山風呼嘯而來,感覺身上寒意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