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陽正掛在頭頂，不長樹木的山上沒有一絲遮擋。沈夷起初還有些擔心，如今的身體能否在陽光下暴曬，在日光下走了一小段路便放下心來了。那金燦燦的陽光直直地照在身上，他卻并沒有什么感覺，暖意，灼痛，都沒有。同在夜間走時相差無幾。

也不知是這具身體的功勞，還是這輪太陽實際上同那妖月一般不同尋常。

沈夷兩只手都籠在袖子，隨意尋了一個方向，信步走著。四處除了石塊，便只有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風，沈夷的袍角在腳下的一塊塊石頭上拂過。這些石塊有大有小，有指甲大小圓潤的小石，也有立著的半人高的大石，各有形狀，卻也分別不清。

沈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一面走，一面想著自己的眼下與將來。過去的事，他至少現在是不能想了，那么眼下和將來呢？

不說如今還未能恢復記憶的狀態了，就算以后恢復記憶了，自己以這非人之體，怕是也不能重返凡世了。

那便一直這般待在這所謂的大舟山上嗎？不說姬五趕不趕他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長住在這里。沈夷心里還是覺得，曾是一介凡人的自己，同姬五姐妹兩人，必定不會有什么深交。頂多是些微交情，如今怕是早已耗盡了。

如此，這般那般，沈夷想了許多，直到太陽西移，日光黯淡下來了，卻還是摸不著頭緒。于是只能搖搖頭，預備著回自己的住處去。

沈夷此時早就找不出回去的路了，想到先前臨走時姬五的交待，便從袖子里掏出姬五予他的那塊石頭。

“把這石頭放到地上，它會告訴你如何走。”

沈夷用手指摩挲了兩下手里那塊紅褐色的圓石，彎腰將它放在地上。那圓石剛放到地上，距離它大約半丈遠的一塊石頭剎那間就發生了變化，變成了與它差不多的紅褐色。然后便是像有什么在石塊中間傳遞似的，紅褐色的石塊向著一個方向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沈夷肉眼難及之處。

先前去找姬五時所見的藍色石塊，應當也是這樣的了。沈夷邁開腿，沿著那條紅褐色的路往回走。

“我方才看見你時，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一個清亮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在沈夷耳邊響起，嚇了他一跳。

“哎呀，你這樣還真好玩兒。”姬十八見沈夷往旁邊猛地撤了兩步，勾著唇角取笑他。

沈夷倒是不介意被取笑，只是心里想，姬十八是在哪個方才看見他了，自己卻并未瞧見過她的身影。

沈夷沒有問出口，姬十八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她看了看地上的石頭，道：“我今早還提醒你別在山里迷了路呢，姐姐就給你尋路石了。”

沈夷聽她語氣里似有些微不滿，卻也只是小女兒撒嬌一般，再加之姬十八是因以為他迷路了才跟過來的，便并不介懷，反而生出一絲好感來。

“還是多謝姬姑娘提醒了。”

“不謝不謝。”不同于姬五不愛與他客套，姬十八倒是愿意聽他道謝。

“既然你不是迷路，那我就去別處玩了。”姬十八提腿就要走，又回頭道：“明天一早我再去給你送水和吃食。”

“多謝姬姑娘了，吃食就不必……”沈夷看著姬十八走了幾步，身形陡然消失了，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后半句話。

下次這種時候，還是別客套了，沈夷想。

沈夷記著姬五說要來給他施針的事，便沒有一回屋就去床上睡了。沈夷點了燭臺，在桌邊靜坐了一會，站起來在屋子里走動。這屋子里，早上看見的陳設還是沒變。沈夷溜了一圈，拿起角落里擺的一只石頭刻的人偶。那人偶表面倒是光滑，但五官模糊，身上的衣物是暗紅色的，也刻得很潦草，大概是被拿錯了才放在這里的。

屋子里的很多東西，沈夷都沒有碰過，先前從柜子和抽屜里找東西的時候，都是隨手拉開一個就找到了。沈夷這時候突然起了興致，想看看那些柜子和抽屜里都有些什么。

在別人家里這樣翻找東西，并不禮貌，若是在別的時候，沈夷是斷不會如此做的。只是此時不知道被什么撩撥起了那份心思，便忍不住要去打開幾個柜子瞧瞧。

一個抽屜“唰啦”一聲拉開了，板材內里那一側的顏色較外面要深一些，沈夷看著里面愣了一下。這只抽屜里，竟是空無一物。

沈夷走到一邊，拉開那只打開過的抽屜，他方才點完燭臺后把火柴又放回抽屜里去了。

果然，依舊是深色抽屜底板，里面什么也沒有。

沈夷已經大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覺得十分有趣，對這山上遇見的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蹬蹬”

門外傳來敲門聲，沈夷走過去開門。門外是立著的姬五，姬五的身后是那一輪妖異的明月。

姬五的身周都被鍍上了銀光，像是將她的線條都柔化了，身形卻還是有些蕭索，異常得瘦削，骨架的輪廓分明。沈夷看著姬五出了神，心里竟生出一指尖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來。

直到姬五邁出腿，擦著他的肩過去了，沈夷才回過神來，震驚之余又很是羞慚，倒是慶幸自己如今已經不會臉紅了，卻還是不敢抬頭去看姬五。

姬五還是戴著那張鬼面具。沈夷第一次見姬五時，就覺得那張鬼面具畫得極為粗糙，卻能看出，并不是畫畫的人敷衍了事，只是力所不能及。

“過來。”姬五已走到桌邊，坐到一張椅子上，桌上放著她帶來的小箱子。

沈夷背對著坐到姬五示意的椅子上，手放在膝蓋上，依舊不敢回頭看她。

姬五這樣的人，怎會憑白地受人憐惜呢？這下，倒成了生生地討人厭了。

姬五一言不發，將沈夷頸后的頭發撩起來，用一只簪子固定住。沈夷的頭發很長，柔柔的一把，在頭頂繞了好幾圈，然后姬五的手才放開了。

這一次沈夷有了準備，在姬五指尖觸到他后頸時沒有躲開，一動不動地坐著。

姬五開始施針了，桌上的小箱子被打開，露出里面軟布上插著的一排一排的細針，不像是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質。

沈夷低著頭，將整個后頸都露出來。姬五一只手扶著他的頸子，另一只手施針。

燭臺里的蠟燭“噼里啪啦”地燃著，蠟油沿著燭壁淌到燭臺底部。姬五手上的寒涼貼著沈夷，那一股寒涼仿佛從他的后頸處慢慢滲進了，他卻并不覺得不適。

甚至有一種，異常的熟悉的感覺，絲絲繞繞，終是梳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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