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股力量從竹林深處“哄”地一聲炸開,一圈一圈地,如同波紋般散播開來。
“姬丫頭,還是給老頭幾分面子呵!”
波紋中央,揚塵緩緩散開。胡璉手撐著一支隨手折的木杖,勉強依靠著,才站直了腿。臉色煞白,嘴里卻抱怨道:“老頭,既然護了,好歹護得周全點啊!”
“小子你敢不敢再丟臉一些!給我腰板挺直了站著!”
再看那中央,已多了一襲素衣,擋在胡璉身前,便是那說話的人。面容卻年輕得很,墨發松松地挽在背后,飄帶搖曳,顯出一副翩翩公子的風姿,半分也沒有他所自稱的“老頭子”模樣。
“胡前輩。”
姬五的手籠回衣袖里,朝著那素衣人略頷首道。
那素衣人,名為胡朔,是胡璉不知道多少輩的長輩,便是同姬五從前的師父——廣元天師有交情的那位。
“呵,這小子這些年是愈發得意了,姬丫頭替我教訓一二也說得過去。”胡朔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說道。
胡朔的話只說了半截,姬五卻也明了。面前有人傷了自家的晚輩,不管如何也得敲打一番。
“姬五一時沖動,失了分寸,還請胡前輩見諒。”姬五低下身段道。在這種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歲的老妖怪面前低頭,也沒什么好難堪的。再者,姬五也不是像朗逸那般揪著面子不放的性情。
胡朔聽姬五語氣恭敬,言辭中又將自己降為小輩,自然沒了再追究的道理。更何況,今日這事,可以說是胡璉那小子自己招惹出來的事端。
那比漣水,雖說是擅用幻境之人的心頭好,卻也不是沒有可代替的,非得跟那丫頭去搶那東西做什么?胡朔心里想著,又斜了胡璉一眼。
不過這姬丫頭,還是同以前一般魔怔啊。稍稍觸及到那處執念,身上的戾氣便掩不住了。這么多年來,就這點,連半分長進都沒瞧見。
也難怪廣元那牛鼻子不愿意見她了,胡朔心下暗道。
“你小子,將比漣水還給人家!”胡朔又看了一眼一旁自家小輩的狼狽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老頭子你……”胡璉聽他這樣說,登時瞪大了眼睛,叫嚷就要說些什么,被胡朔狠瞪了一眼才陡然收聲。
這事,如此就算了了。姬五臨走前,對胡朔拱了拱手,道:“勞煩胡前輩在遇見師父時,替姬五帶一句話罷。”
“姬五無悔,也不怨,卻是白費了師父的一番教誨。”
“老頭子你為何讓我將那比漣水給她?”等姬五走遠了,胡璉才問,“可別用什么道義糊弄我。”
“哼。”胡朔將一道白光打到他身上,胡璉的臉色頓時好看了一些。
“你整日里就知道往那些深山老林里鉆,可知曉當年姬五因何被廣元逐出師門?”
胡璉叫嚷起來:“以往不是你押著我去那種地方深修的嗎?怎么就成了我……”
“姬五行了逆天改命之術,從天道那里生生奪了人回來。”
廣元天師素來是個好說話的人,不像胡朔那樣乖僻,說出口的話和沒說過一樣。當年姬五被逐出師門時,胡璉碰巧在一處沒有人煙的山林里修行,等從那處出來后才聽說這事。乍聽時,也很是驚訝,姬五對廣元天師向來恭敬,不知是做了什么離經叛道的事才會落得如此,卻也沒去深究。
于是,胡璉這才是第一次聽說姬五做的事,震驚之余,也生出難怪廣元天師會不顧情面,將她逐出師門的念頭來。
“那丫頭如此著急地來尋比漣水回去,恐怕是要用在那早該魂飛魄散的人身上。”
胡朔說完,又啐了一口唾沫,斥道:“你小子也該好好練練別的了,除了幻術一無是處!”
“幻境里挖人心口挖得那么深,打斗起來時卻連一刻鐘都堅持不住,真是丟人!”
胡璉暴怒,吼道:“當初是哪個老禿驢叫我專心鉆研幻術,旁的都無需著眼的!”
再說姬五這邊,她腳尖輕點,躍了幾步便出了竹林,此番倒不必像之前因提防著胡璉一步步地走了。
“你早知道胡朔會在那時候出來?”湖造忍不住問。
“不知。”姬五答道,竟是若方才沒有胡朔,那一著就實打實地到了胡璉身上的意思。
湖造再次封了口。要知道,照著姬五那時的攻勢來看,倘若胡朔沒有攔下,胡璉恐怕不死也得去半條命了。
姬五離開大舟山后,又已過了兩日,已是第三個白天了。下午的時候,沈夷搬了張椅子到木屋門前的空地上,坐在外面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
“他不覺得這日頭太曬了嗎?”
“這么亮看書也不覺得晃眼睛。”
兩三只小妖躲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后面,偷偷觀察著坐在木屋前的沈夷,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真是奇怪哩!”一只小妖這樣說,話尾語調上揚,倒像是在夸贊沈夷。
沈夷一醒來就發覺自己的聽力視力等方面都同凡人大不相同了,卻不知道究竟達到了何種程度。并且,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何原因,并不愿意去探究。只是此時,那幾只小妖的說話聲,毫無遺漏地讓他聽在耳里了。
沈夷抬頭望了望天,陽光明燦燦的,天上沒什么云,亮得發白。沈夷此時坐在這屋外,實際上并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曬太陽。只因他如今已經感覺不到日光的溫度和亮光了,日光和月光對他而言差不太多,僅存的差異大約只在于視覺上的不同。
既然沒覺得曬,看書時也不晃眼睛,要不就這樣接著看吧?沈夷想著,卻轉而又想。
既然感覺不到日光,那又為何要特意坐在屋前來看書呢?難不成是要仿擬凡世里的人?
正兀自糾結間,那塊大石后面的小妖又開始小聲地說話了。
“你們說,他可是也同姬十八大人那樣厲害?”
另一只小妖當即否定:“怎么可能?他身上的氣息分明和我們一樣羸弱。”
妖怪之間,若是實力差距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憑借感知身上的氣息來分辨強弱的。尤其是小妖們,越是弱小,對氣息的感知就越敏銳。
“可他和姬十八大人和山主大人都住在木房子里啊!”
“也是,這樣說也不無道理。”另一只小妖點點頭,附和道。
先前那只出口反駁的小妖氣勢也弱了下去,有些委屈地道:“可是我的感知還從未出過錯的呀。”
沈夷聽這些小妖話里的意思,似乎這大舟山上只有三處木制的屋舍,一處是姬五所居,一處是姬十八住的,剩下的那處就是自己所居住的木屋了。而這些小妖們,恐怕都是住在石頭房子或是洞穴里。
這木屋的稀少沈夷先前倒是沒想到過,卻也覺得合乎現實。大舟山上是長不出草木的。姬十八說過,至少她出現在這山上的時候,大舟山上就已經全是光禿禿的石塊了。那些小妖活過的年歲,還不如姬十八長久,自然也沒見過生草木的大舟山。那么,在這石頭山上,木材做的屋舍,倒也是十分稀罕了。
只是關于他的實力,小妖們恐怕是猜錯了,沈夷如此想到。沈夷先前看過姬十八腳下一點,便騰空而起和憑空從輕煙里出現,不說別的,就單單這兩樣,他是決計做不到的。
“沈夷,你怎么又在看書?”
才剛聽見聲音,姬十八就已經到了面前。一開始姬十八想起來時還會叫沈夷一聲沈公子,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一直沈夷沈夷地叫了。
沈夷瞟了一眼不遠處的那塊大石,那幾只小妖正你推我我推你地溜走,神色十分慌張。姬十八早看見那幾只小妖了,此時見他們手忙腳亂地溜走,嘴里“嘁”了一聲,沖著他們咧嘴,呲了呲牙。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一開始就很害怕姐姐,連帶著一看見我也立馬遠遠地躲開。”姬十八對小妖們的逃竄解釋道。
“姐姐除了管理山上的事務,平常哪有功夫搭理他們?哪里用得著這么害怕?”
沈夷聽出姬十八的語氣里有抱怨之意,大抵是不滿小妖們如此,也不多嘴,只是問:“姬姑娘找在下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就不能來找你了嗎?”
“不過確實也是有點事,”姬十八又說,“山里無趣,我要去山下逛逛,你可要同我一起?”
先前朗逸來大舟山鬧得不愉快,姬十八這幾天都沒搭理朗齊、朗跋兩兄弟,自然也就不和他們一起玩。于是近日來沒有別的玩伴的姬十八都有些無聊,這才想到叫上沈夷一同去山下逛逛。
沈夷有些為難道:“今日在下恐怕不能……”
話還沒說完,就被姬十八打斷了。
“你不會要說,你想待在這看書,不想下山吧?”
沈夷見姬十八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只是因為山主大約是在今夜之前回來,今夜便再要為在下施針。”
“既然先前施針可以提早,那么也當是可以推遲的,明日再施針也來得及。”姬十八煞有介事道。
“聽說今晚山下還有廟會,是難得的熱鬧。”姬十八極力勸說,沈夷卻還是婉拒。
姬五在今夜之前不辭辛勞地趕回來,自己又怎能因為貪玩,而隨便爽約呢?
姬十八只得放棄了,卻又道:“那等姐姐施過針,你明日同我下山去吧!”
沈夷先前想起來一些為人時的記憶,本就生出想去山下看看的念頭,便答應下來,又有些好笑地應對姬十八臨走前的反復確認。
果真是,同個孩子似的。卻也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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