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才剛下山，姬五就同沈夷他們分開了。

紅葉鎮上的茶館要到午后才有人來，這時候大堂里只有幾個伙計在擦桌子，掌柜趴在柜臺上打瞌睡。

“山主大人，小的已經讓那道士在門內等著了。”一個扎著丸子頭的黑衣女子在二樓的一扇木門外停下，轉身對姬五恭敬道。姬五“嗯”了一聲，沒理會那女子一雙亮堂堂的眼睛，伸手推門而進。

那黑衣女子便是蘆艾，此時見姬五進去了便守候在門外，眼里花癡的光芒還未散去。

屋內果然是一個年輕道士，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道袍，臂上搭著一支浮塵。姬五進門時，那道士正負著手站在窗前，循著聲音往門口轉過身來。

果真是湖造說過的那小和尚。

姬五察覺到體內湖造的氣息有些不穩，又想到先前龜背上的卦象，心下登時了然。姬五昨日聽花垣說年輕道士時就有些預感，當夜給沈夷施完針后便便卜了一卦，卦象卻有些古怪，又道有故人來，又道與卜卦人未曾相識。眼下察覺湖造氣息不穩，姬五便當即猜出這道士的身份了。

如此，那古怪卦象也就解釋得通了。來的確是故人，卻不是姬五的故人，而是湖造的故人。

“閣下想來便是大舟山的山主了，貧道這廂叨擾了。”那年輕道士的眼角平緩，生了一對淺眉，乍眼看時帶著些女子的秀氣，倒不像是個道士了。

湖造自進了這間屋子，只第一眼見那年輕道士時氣息紊亂了一瞬，便再無反應了。姬五知曉她的意思，便只當同這道士并無淵源。

“可是有事找本座？”姬五問。

“這……貧道，貧道確是有一事相求。”那貧道說著，彎腰向姬五施了一禮。

“何事？”

“貧道……能否到山主大人的地界上，暫住一段時間，”那年輕道士說得很是艱難，一張臉通紅，“山主若有什么事情，盡可吩咐貧道去做。”

“貧道必當竭盡全力……貧道，貧道也可以支付借宿費。”他見姬五不開口，又急道。

姬五卻想著另一番事。姬五聽過湖造說，那小和尚天賦秉異，有得證大道之望，今日得見才知這有得證大道之望的含義。這年輕道士為人雖尚有些青澀，但一雙慧眼顯得極為澄澈，言語間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感覺渾然天成。倘若這道士同湖造沒什么牽扯，收在身側倒有些好處。

“你可是凌云觀的？”姬五問。

那年輕道士這才記起，自己連道號與出處都還未報上，忙道：“正如山主大人所料，貧道出自凌云觀云機道長座下，道號出塵。”

姬五體內的湖造露出一抹譏諷的苦笑，道：“竟還是這個，做和尚時法號出塵，做道士時道號出塵，這么些年倒未變過。”

“早該變了，也好讓本君落得個自在啊。”湖造的嘆氣聲拖得極其綿長，像是要嘆近她與這出塵生生世世逃不過的糾纏。

姬五衣袖一揮，降了道藍光在那名為出塵的小道士身上，道：“上山去吧。”從喉里出來的是姬五嘶啞的嗓音，說得卻是湖造要說的話。

湖造從開了靈智算起，活過了八百多個秋，看厭了凡世的癡男怨女，也看煩了妖怪間的糾紛情愛，卻始終堪不透系在自己身上的那個局。

湖造初見她的小和尚時，正懶懶地躺在一汪澄澈的湖水里。那湖水清涼，恰能消得夏暑，湖造半瞇了眼，尾尖舒暢地輕拍著湖底的沙石。

“打擾閣下了，閣下可知這未央山上可有凝血草？”湖造抬眼，豎瞳里闖進一個小沙彌，一身黃褐色僧衣，衣襟處是白色的，臉上還帶著嬰兒肥，圓乎乎的。

湖造用眼神往自己身上溜了一圈，確認了自己此時的確是本體模樣，并未化作人形。她暗道，這小沙彌膽子倒是挺大。尋常人見著她這副模樣不躲開已是異數了，這小沙彌竟還敢來搭話。

“往東走，路過一眼泉水，再朝東北方向走個一兩百米就能找到了。”湖造雖是前幾日剛來這湖里的，但她自從發現了這處地方，便時常到此處來消暑，這山上的草木鳥獸和山妖精怪，自然都清楚得很。

“多謝閣下。”小沙彌稍彎下腰，頭頂的幾點戒疤圓圓的，看上去倒有幾分可愛。

“不必謝了，替本君向云明和尚說一聲。”

未央山邊上就是未央寺，這云明和尚便是寺里的主持。湖造因為常來這湖，和云明和尚也算是舊識了，待在湖里時若是記起了便會去和他說一聲，也好讓寺里和山下的人少接近這塊地方。

湖造雖在周圍布了禁制，但她不擅長陣法，總有凡人不知情地闖進來。眼前的這小沙彌不就是一個嗎？

不過這小沙彌倒是比旁的人討喜許多，見到她也不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言語上也恭敬，湖造想著。

“這……小僧恐怕……”

“怎么？”

“云明師父早在十年前便到了大限之時，已是仙去了。”

湖造了然，云明和尚雖不比尋常凡人，道行高深，但壽命終究還是比她這樣的妖短了許多，到了大限之時若是不能得證大道便撒手仙去了。

“那如今未央寺的主持是哪一個？”

“已是紀元師父執掌寺廟，清元師父和懷元師父從旁輔助。”小沙彌答道。

果然是那個不茍言笑的紀元做了主持。湖造見過云明和尚的幾個徒弟，紀元從小就是一副嚴厲面孔，又是幾個小輩里面最大的，時常對下邊的師弟說教，倒是讓那些小師弟們苦不堪言。

“那便替本君知會紀元那小和尚一聲。”

“就跟他說未央湖里的老妖怪回來了。”

那小沙彌應下了，便往湖造指的東邊去了。走出大約一兩里地，果然見到旁邊有一眼泉水，水流潺潺不絕。小沙彌用手捧了一捧水飲下，再往東北走了一會，便到了湖造所說的地方。

眼前一大片凝血草聚在一起，草葉搖曳。小沙彌想著，那大妖果然是個心善又隨和的。

又過了幾日，湖造又見到了先前那個小沙彌。依舊穿著黃褐色的僧衣，袖口和褲腳處都扎緊了，站在未央湖邊上，倒是沒再背著背簍。

這未央湖極大，足夠湖造在湖底撒了歡地翻滾。湖造并不像打滾，只待在湖中心假寐，見前幾日見過的小沙彌站在湖邊，便隔遠了問：“找本君有事？”

“小僧法號會元，想請教閣下名諱。”湖邊的小沙彌回道，恬著臉笑了起來，一雙眼彎成了月牙兒。

湖造見那小沙彌笑得實在乖巧，又覺得他實在有趣。這小沙彌可與云明和尚不同，云明和尚自有數年道行，可小沙彌身上除了幾分佛性之外并無其他，同尋常凡人沒什么兩樣。

“呵，小和尚，你不怕本君吃了你么？”湖造從湖中心游到湖邊，直起上身來看著那小沙彌。湖造的眸色比半妖姬五的更淺一些，一雙淡藍色的豎瞳像是一汪湖水，閃著零星的光，同凡世的寶石一般，煞是好看。

那小沙彌張嘴就道：“閣下少有的心思純善，定不會為難小僧。”

湖造這下倒是笑出聲來了，身形一變化成一個藍衣女子，從湖面上輕飄飄地滑過去。

“你若說本君這副人形看上去良善便也罷了。”

“本君可不知自己，竟還擔得上心思純善幾個字。”

湖造自認不是個心善手軟的人。同別的妖怪相比，她身上倒是沒有半分血煞和戾氣，但活過的幾百年里卻也不是沒殺過幾個凡人，也屠過幾只不識好歹的妖怪。湖造只是懶散得很，縱使遠離自家地界四處游蕩，也有時候百年都待在一個地方，惹的是非少，尋常事也不愛計較，倒顯得心善了。

“小和尚你可記住了，本君名為湖造。”小沙彌聽見湖造在他耳邊說話，吐息涼涼的，呼在他的耳廓。

自此之后，小沙彌便時常在閑散的時候，上未央湖去尋湖造說話。湖造一直沒有撤去周邊下的禁制，也不知他是如何回回都能進來的，卻也懶得思慮這些。小沙彌雖愛同湖造說話，卻也不算吵鬧，湖造便隨他去了，也和他說上幾句話。

有一日，小沙彌問湖造：“湖造，你為何一直將小僧叫作小和尚？”這時候，小沙彌已經同湖造一年多了，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生疏地叫“閣下”了。

“你不就是個小和尚嗎？”湖造這時候是人形，趴在小和尚的屋子里，身上蓋著厚重的棉被。

湖造同別的蛇妖不同，極不耐熱，卻并不十分畏寒，即使到了冬天也不需要冬眠，只是比尋常凡人要怕冷少許。湖造不清楚自己這般是因何緣故，但無需像別的蛇妖一樣，在寒冬之前早早地去南方尋一處溫暖安全的洞穴冬眠，倒是自在。

湖造和小和尚說著話，下下棋，就過了整個夏天。天氣轉涼的時候，湖造便在未央湖不遠處開辟了一處洞穴，化了人形在里面住著。

小沙彌見洞穴里簡陋昏暗，便說讓湖造去未央寺里住。

“呵，小和尚你還記得，本君是只妖物嗎？”湖造的嗓音婉轉，清脆的笑聲充斥在洞穴里。

“小僧今日回去就同紀元師父說。”那小沙彌像是打定了主意。

后來，也不知道小沙彌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真讓那個一臉威嚴的紀元答應了讓湖造住在寺里。湖造同小沙彌住在一間屋子，湖造住里間，小沙彌住外間。

再回到湖造以人形模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只露出個腦袋在外面，慢騰騰地為小沙彌解惑。

小沙彌想了想，自己眼下的確是個小和尚，就算等以后長大了，在湖造眼里也算是個小和尚。

他正要點頭接受時，又聽湖造說：“不叫小和尚，要叫你的法號嗎？”

“你那法號也忒難聽了，又不是凡世里參加科舉的秀才，叫什么會元？”

“莫不是未央寺這些年和尚多了，好名字都用盡了？”

小沙彌鼓著眼睛瞪了好一會，湖造才閉上嘴，把方才為了說話壓低的被子又往上拽了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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