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沈夷聞言,轉(zhuǎn)過身去,見一人在四五步外立著,一襲藍衣,一頂素色斗笠,身材挺拔。
“……山主。”
姬十八卻趕在沈夷開口之前,便躲到他身后了,一副生怕沈夷把她推出去的模樣。
若是姬五要做些什么,他又怎么攔得住呢?沈夷只得尷尬地沖姬五笑笑,不語。
“本座特意囑咐過的。”姬五的視線從沈夷的肩頭越過去,一雙眼透過素紗看向他身后的姬十八。
沈夷不知道的是,姬五不止在山腳下交待過一次,早在下山前便囑咐過姬十八了,當時姬十八只怕姐姐不讓她帶著沈夷下山去,答應(yīng)得十分懇切。
姬十八聽姐姐言辭嚴厲,更不敢從沈夷背后出去,恨不得將整個人都縮在后面。至于若是姬五要做什么,沈夷究竟能不能攔住,這樣的事情她一時倒是沒想過,只是恰有一個可以擋在身前的人在,便下意識地躲到后面了。
“對了,我買了姐姐愛吃的茶糕!”姬十八突然想起來手里的糕點,在沈夷身后將米白色紙包舉高了,討好道。
姬五卻對她的岔開話題不為所動,同發(fā)色一般銀白的柳眉皺了皺。
“十八。”語氣里不止帶著比方才更甚的嚴厲,還有幾分威懾,連被特意繞開未波及到的沈夷,聽在耳里也覺得壓抑。
姬十八從沈夷身后站出來,走了幾步到姬五的面前,聲音發(fā)顫地叫了聲“姐姐”。那聲音小小的,帶著少許哭腔,聽上去倒顯得可憐得有些委屈了。
在姬十八還小的時候,姬五是管教得嚴厲一些。但等她懂事些了,便不太苛責于她了,只是偶爾姬十八犯了事才會像今日這般。
而今日姬十八大抵是玩瘋了,的確是太不知分寸了。姬五同她說的,可不單單是簡單的一句早些回去,沈夷身上的隱患大致地也說了一遍,姬十八卻還這般任意妄行。
沈夷自然不知曉這些,當下見姬十八怕得厲害,猜想恐怕姬五向來懲戒嚴苛,心里有些擔憂姬十八。只是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wù)事,他不過是一個借住的食客,也實在沒有立場說些什么。
上山去的路上,姬五同姬十八走在前面,沈夷一個人落在后面,夕陽將三道影子拖得長長的。一路上少了姬十八的喋喋不休,即使一行人的速度還是同下山時一樣,卻顯得很是漫長。
姬五自然不會開口起個話頭,她數(shù)百年素來靜默慣了,也不覺此時氣氛尷尬。而沈夷則是縱然想說點什么,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又到何處止,只好也閉口不言。
細算起來,才過了不到十日啊,沈夷看著眼前兩道身影,忽然想到。自他從石棺中醒過來,住到那間木屋里,一直到今天才十日不到,他卻恍惚覺得已在這山中過了許多時日,也不知是否為他在山上的石棺里待了相當于凡人兩輩子的歲月的緣故。
姬五先前便說過,施針七七四十九次后,沈夷便能恢復(fù)所有的記憶。七七四十九次,也不過三月有余罷了。
山中不知歲月,估摸著,彈指一揮也就過去了。
那么,到那時候,他又該何去何從呢?沈夷剛醒來時便迷茫過,只是當時全無記憶,只得腆著臉暫住在此處,而等到記憶都恢復(fù)了,又當如何是好?
姬五未說過她同沈夷之間的交情或深或淺,沈夷只能憑著自己的印象一味推斷。
姬五貴為一方之主,平日里觀余下妖怪的態(tài)度舉止,也看得出非為尋常妖怪。這般人物,若說與沈夷有甚深交,恐怕也說不過去。
并且,沈夷眼下已恢復(fù)了些許記憶,卻對姬五的來歷與他們之間的交往仍然一頭霧水。便隱隱有一種感覺,或許他逐漸恢復(fù)起來的記憶里,自始至終也無姬五的存在。
那么,可是同他熟知的某人將他托付給姬五了?
沈夷在這廂思緒連篇,甚至一時忘了姬五能看透他內(nèi)心所想,連走在前面的姬五,微微側(cè)頭瞥了他一眼都未察覺到。
以往倒是,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呢?只記得他小時便頂著一副可靠的殼子,成人了也是殺伐果斷。
就連如何以一己之身,化去萬千殺伐,做得也是蕩氣回腸,義無反顧。
叫人不知是嘆,還是怨。
“姬山主。”
出塵正候在屋舍前,見姬五回來,拱手略施了一禮。
“該知曉的,應(yīng)當有人知會你了。”
“山上的事宜,貧道的確知曉了,只是……”
姬五已從他身側(cè)過去了,銀白的發(fā)絲從綠色面具上拂過,她回過頭來。
“其余的,便都是不該探查的了。”
姬五抬起手,將面上的面具摘下來,一雙深沉的藍眸直直地盯著出塵,眼里像是涌動著什么。出塵看見,那張先前見過的慘白面皮上,有細小的藍色鱗片從臉側(cè)開始,逐漸蔓延出去。
出塵只覺得那藍色鱗片帶給他莫名的熟悉感,沉吟片刻,終道:“只要此物不為害蒼生,貧道只當昧了五識。”
他們這些修道之人,是打不得誑語的。若是說了謊話,便也就生了心魔,一身修為盡毀。
得了這般承諾,姬五這才重新轉(zhuǎn)過身去,徑直掀開竹簾,往屋內(nèi)去了,只留出塵一人在原地,低頭陷入沉思。
出塵幼時便在凌云觀內(nèi),隨師兄們修行,年紀稍長時便被挑作了云機師父的首徒。己身天賦自然是異于常人,能感常人所不能感,見常人所不能見。這大舟山的古怪,他在山下時還未瞧出,直至進了山腳下的結(jié)界,登時便感覺出不妥之處來。
尋常結(jié)界只是作一個擋去不速之客的作用,而大舟山的這處結(jié)界卻是不同,竟將山外一切都隔絕在外。那天上掛著的還未落入山頭的太陽,乃至整片蒼穹,他一看便知是用法力生生造出來的。同凡世的相比,有些東西少了,又添了別的東西,極為詭異。
這樣的結(jié)界,竟像為了孕育或是維持著什么而造。
而在感知到姬五的氣息進了山中結(jié)界時,出塵立時便察覺到一抹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像是暗處有什么濕寒的東西逃了出來,竟讓感知敏感的他生出排斥和不適來。這大舟山上不生草木的原因,大約也就在于這濕寒物什的存在。
于是他思量再三,還是決定開口提醒姬五一聲。然而姬五作出的帶著敵意的舉動,讓他肯定了姬五明知這濕寒的存在,甚至正是盡心培育出這道濕寒的所在。出塵在凡世游歷之時,向來是多管這般閑事的,只是此番便猶疑了。
不遠千里尋到這大舟山來,又腆著臉懇求姬五答應(yīng)他暫住,自然是有他不得輕易言棄的理由。照著山下人所說,大舟山上已經(jīng)數(shù)百年未生草木,如此看來那濕寒已存在許久。若是無害人的可能,再加之他那潛藏在心里的緣由,作一回視而不見倒也沒什么。
山上靠左的那處木屋里,木窗里面點了火燭,從遮著的竹簾縫隙里透出零星的暖光。沈夷獨自坐在桌邊,嘆了口氣,將手里的書冊放到一邊。
靜不下心來。自他從山下回來,便再靜不下心來。
或許是妖怪們自有計較時刻的法子,亦或許只是過得隨性,也就不在意了。這山上同山下凡世不同,白天夜里都沒有打更的人,于是沈夷每日對時刻的認知都模糊不清,通常是日落而息。
然而今日,沈夷對著桌上的茶壺苦笑。怕是難以入眠了。
“沈夷……沈夷……”低弱的氣音輕喚著他的名字,傳進耳里。
也許是被嚇得多了,沈夷自若地循著那聲音過去,只見角落里一只瓷瓶肉眼可見地輕輕顫動,瓷瓶里面有細小的悉索聲。
沈夷將那瓷瓶捧起來,從瓶口往里看。只見一只拇指大小,桃黃色的木偶待在瓶底,正攀著瓶壁要往上爬,奈何瓶壁十分光滑,總是沒爬幾步又重新跌落到瓶底。
“快……呼……倒出去……”微弱的聲音從拇指木偶身上發(fā)出來,很是吃力。
沈夷這才聽出來,這似乎是姬十八的聲音,來不及問她怎么成了這番模樣,就被催促著把瓷瓶傾斜將木偶倒出去。
拇指木偶從瓶口“啪嗒”一聲掉出來,靠在邊上喘氣。
“姬姑娘怎么成了這副模樣?”沈夷問。
“哎呀!小聲些,震得我耳朵都疼了。”姬十八捂著耳朵沖沈夷喊,喊出來的聲音卻還是同呼氣般微弱。
沈夷只得小聲地重新問了一遍,姬十八的木偶臉上才擺出一副苦悶的模樣,道:“你看不出我這是受姐姐的罰了嗎?”
這……便是受罰?沈夷頓時覺得有些好笑,和他原本以為的還真是相差甚遠了。
“你笑什么笑!”姬十八見沈夷的唇角微微往上翹了少許,當下便吼道。奈何她眼下聲音低弱,體型也作不出半分氣勢來,聽起來到讓人覺得趣味。
沈夷抿直了唇角,說話時卻仍是帶了幾分笑意,道:“竟有這樣的懲戒法子?”
姬十八已經(jīng)懶得生氣了,她如今只是一只拇指木偶,略動一動就覺得十分疲累,一動不動地仰躺著。
“本來懲戒的法子早就換了別的,怎知姐姐又心血來潮,將它使了出來,真真是可氣。”
“那換過之后的法子是什么?”
姬十八斜眼瞥著沈夷,先警告了他別笑,才郁卒道:“封住嘴不讓說話。”
姬十八一直以來都愛說愛鬧,和慣常靜默的姬五迥異。若是封住了嘴,不讓她說話,即使不出一天,對她而言怕也是難受得緊。沈夷只覺得無論是變成木偶的法子,還是封住嘴的辦法,都很是有趣,先前獨處時的憂思和焦慮此時都得以沖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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