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距離屈明義被押去刑場處斬，還有三個日夜。姬五又去了監牢，出塵沒有同行，挎著拂塵去訪舊友了。
姬五這一回去的時候，屈明義不再一直盯著墻壁出神了。姬五看著他和一個穿青衣的俊朗公子隔著牢門說話，氣氛有些劍拔弩張。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叫你同我撇清關系！你還來這里作甚！”
屈明義瞪圓了雙目，沖青衣公子極力壓低了聲音吼道。
“快些回去！好好做你的御史大人！”
說罷，屈明義便不再看那牢房外的人，轉身就要走開，卻被那雙目通紅的御史大人一把拽住了衣角。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p>
屈明義背對著他，使勁地拽著被抓住的衣角，只冷淡地說了一句“走吧”。
那年輕的御史大人死死地拽住那一截衣角，手腕在牢門上磕破了皮，有細絲一樣的血滲出來。
“別趕我走……明義?！?/p>
姬五清楚地看見那個背對著牢門的青年面上早已淌下一行清淚，卻強撐著不回頭，執拗地拉扯著那一截衣角。
終于，“嘶啦”一聲，脆弱的布帛斷裂開來。
牢房外的那青衣公子怔怔地看著手里那一截衣帛，呆立了好一會，才苦笑了一聲，用衣袖胡亂擦了把臉，走了。
屈明義又靠著那堆茅草坐下了，眼瞼低垂著，單薄的身形看上去極為落寞。姬五看了好一會，才走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
屈明義臉上的淚被他用手胡亂抹了一把，有一點沒有擦凈，沾在左邊靠近眼睛的位置。姬五遲疑了一下，卻沒再像之前那樣伸出手，只靜默地靠坐在屈明義身邊，就像在久到他已經全然忘記了的以前一樣。
那時候，他們姐弟已憑借自己從一無所有中養出的孤勇換得了最基本的溫飽，卻還沒得到后來的那些榮華和權力。他們牽著手，小心翼翼地走在薄冰上，聽著腳下并不厚實的冰層“喀吱喀吱”地響，稍有不慎便會落入冰窟窿里，再沒有掙脫出來的機會。
當時的兩人還都是半大的孩子，就算能支撐著不被擊垮，卻也會害怕，會難過。姬十三每次難過或是內心不安的時候，都會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獨自坐著，而姬五總是能很快找到他。于是，兩個人便緊挨著坐在一起，互相依靠著。
姬五側過頭去看身側的青年，看他眉眼低垂，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面上一片沉靜。姬五伸手在屈明義的頭頂上方虛摸了摸，小聲地叫：“十三……”
像是重物在地上摩擦發出的聲音讓姬五從還未織就的幻夢里掉落出來。一時間，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類似于脆弱的神情。
而那個牢獄中，著單薄囚衣的青年，卻始終在腦海里思量著事情，對身側隱去身形的人毫不知情，對那承載著歲月的沉重感傷更是一無所知。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紫金殿里，姬五和姬十三疲憊地靠坐在那雕著五爪金龍的皇座之下，殿堂里是橫七豎八地淌了一地的尸體。
“姐姐，十三對不住你?！奔p聲說話，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似的。
姬五轉過頭去，才發覺姬十三身上的明黃色早已被染得鮮紅，一把利器深深地插進他的腹部。而因著這滿殿的血腥味的掩蓋，自己竟是直到聽見十三言語有異方才察覺。
姬五怔怔地看著那利器頂端鑲的那朵白玉牡丹，瞳孔逐漸放大，兩眼不可置信地圓睜。
“怎么會……怎么會……”
“姐姐，這是最好的法子了?！奔f話的時候，面上甚至帶著淺笑。
“讓位的遺詔就在皇座下面的機關匣里?！?/p>
“姐姐，替我坐上這皇位吧。”
姬五面色慘白，緩慢地伸出手去夠姬十三腹上插的那一把長刃匕首。抓得住眉筆，也握得穩刀劍的手此時卻抽搐著，遲疑而畏縮。
“你怎么敢……”姬五的聲線顫抖著，強忍著極大的悲慟和怒意。
你怎么敢！怎么敢在我眼前將利器插進自己的身體！
“你怎么敢……”怎么敢用我最鐘愛的一把匕首刺進我如同共生一樣的弟弟的身體！
姬十三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氣力，因失血過多開始發冷，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他們挨凍受餓的那個屋子。
“姐姐，我好冷……”崇元皇朝第十四代皇帝在最后呢喃了一句，像是在撒嬌一般。
姬五下意識地扶住姬十三倒下的身軀，空洞的眼眶里終于淌下一行血淚，鮮紅地掛在她的臉上。
“不……不……”
“不！”
那一夜，就連紫金城外駐扎的叛軍們都能聽見，從那座金磚砌成的宮殿里傳出的嘶吼聲，聲聲哀慟，聲聲悲烈，徹夜不絕。
這一年這一月這一日，姬五坐在那個已不記得她了的姬十三身旁，不知道是想要安撫他，還是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一絲慰藉。
姬十三已成了屈明義，再不記得數百年前的血親。姬五已是獨活了數百年的半妖，卻仍對前程往事執迷不悟，逆天行道卻不知悔改。
足足三個日夜，那個穿青衣的俊朗御史識趣地沒再來。屈明義除了每日早晚去牢門前拿獄卒放進來的冷硬饅頭和水，都靠在茅草堆邊上，有時候閉著眼不知道是否睡著了，有時候睜著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五一直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總是側過頭去看他，就這么坐了三日夜，看了三日夜。
在押送屈明義去刑場的獄卒來之前，姬五施法讓屈明義睡過去了，橫抱著那具單薄的軀體就出了牢房，只留下一截化作本人模樣的普通木頭。
真輕啊，和十三一樣。
姬五抱著屈明義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和許多人擦著肩過去，卻沒人能看見他們。沒人能看見那個一襲藍衣的不似人的妖物懷抱著那個單薄青年行走，雖然面上沒有露出歡喜來，眼里卻全是欣然之意。
屈明義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不知道是何處的郊外，身下的草地像是被人特意壓得平整后才放下他的。
“這是……被救了嗎？”
屈明義想起來昏睡時恍惚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個帶著英氣的女子喚他“十三”。他一時覺得胸內似乎有些凝滯，神志有些模糊，口一張吐出兩個字來。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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