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四面都是被風吹動尖稍的草,姬五仰面躺在草叢里,藍衣鋪在青草上,沾染了露水后有些潮濕。頭頂的天空是靛藍色的,澄澈透亮,印在姬五深藍色的眼眸里,像是來自同一源似的。
此處是停滯的,時間卻仍在暗處悄悄流淌。不知道過了多久,幾個時辰,幾天,或是幾年,有誰走到姬五身邊來了。
“小五。”
“原來是師兄啊。”姬五說。不是她等的那個人。
姬五沒做別的動作,仍是睜了眼躺著,立在她身側的白衣低了頭看她。姬五的一雙眼看著頭頂透亮的藍空,又像是在看別的什么。
“發生何事了?”白衣問。
姬五還沒回應,倒是有一個聲音陡然插了進來。
“怎么了怎么了?白衣,這就是你師妹嗎?被逐出門的那個?”從白衣身后跳出來一個也穿著一身雪白的女子,眼睛圓圓的,一臉好奇地湊了過來。
“閉嘴,離遠點。”一向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的白衣少有地皺了皺眉,說了一句。那女子倒是瞬間安靜下來了,往后退了幾步,鼓著腮幫子蹲到草叢里,露出委屈的表情來。
“她是白二,在北邊極寒之地撿來的。”
姬五從地上坐起來,嘴角往上揚了揚,說:“師兄這樣也挺好的。”
這一句話似乎是意有所指,但更讓白衣在意的是姬五上揚的唇角,即使只是微小的幅度,也足夠違和了。
姬五有許多年沒有做出這樣的表情了。她自凡世之后,面上的神色便逐漸減少直至幾乎消失了,連話語都少了許多。姬五與同樣從凡世而出的白衣不一樣,白衣有他的道要悟,有他的路要行。而姬五沒有,這數百年間她只專注于一件事,只守著一個不死不活的人,守著守著就只剩下執念了。若不是大舟山上還有姬十八在她身邊,誰也說不清楚姬五會變成什么模樣。
“發生何事了?”白衣又問了一次。
這一次終于有了回應。姬五說:“我把他丟進師兄的明臺鏡里了。”
白衣知道姬五口中的“他”是誰,能帶給姬五如此大影響的人從來都只有那一個。姬五臉上那一抹讓白衣介懷的淺笑仍沒有消散,眼神空洞地抬頭看著白衣,突然一變,眼眶里只剩下兩個漆黑窟窿。
“姬五!”白衣和湖造同時出聲斥了一聲,姬五的一雙眼又重新恢復過來了,只是眼神仍舊空洞得可怕,呆呆地坐著。
白二躲在白衣的身后,兩只顫抖的手緊抓著他的衣袖,畏懼得不敢再往姬五身上瞧。方才姬五的眼眶變成黑窟窿時,白二分明感覺到她身上陡然涌出滔天的暗沉氣息,像是從枯骨深淵里爬出的魔物。
湖造化作虛影出現在姬五身后,緊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姬五,對白衣說:“發生了一些事,現在也不便多說。”
“沈夷已進去了五日,麻煩白衣天師將他帶出來。”
竟已有五日了?白衣“嗯”了一聲,便往那先前沈夷所進的暗道去了,白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那明臺鏡的確能回溯人的前生過往。但它名為明臺,實是起清心明臺的作用,回溯過往只為清心明臺的一個輔助。而這明臺鏡雖本身沒有害處,卻因其效力極強,只能用在大妖身上,尋常妖物人等根本不能承受其效力。若強行用了,便輕則重傷,重則殞命。眼下沈夷已進去了五日,恐怕早已是生死難測了。
見白衣已去救沈夷了,湖造才神情復雜地看向呆坐著的姬五,良久,湖造在她身旁靠著坐下來。
“姬五,你如今這副樣子,呵。”
湖造笑了一聲,接著說:“要是給大舟山上那些小妖們瞧見了,大約是要連夜逃出山去了。”一旁的姬五沒有回應,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湖造除了那兩句嘲弄似的話以外就不再說別的了,只是維持著虛影的模樣坐在姬五身側,安靜地坐著。
這處結界里的草原原本是在極南的地方,于是草原上從遠處吹來的風也是南方的風,帶著些許濕氣,給人一種溫潤的觸感。
同北方,尤其是關外,帶著砂礫的烈風全然不同,這迥異的體驗使得姬五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在沈夷還僵直地躺在那尊石棺里時,姬五幾乎不會想起那些過往,不管是崇元皇朝年間的那一樁,還是宣英城里的那一段。但自沈夷醒來,那些人和事就爭先恐后地蹦出來了,像是海底的沉船被人意外地打撈上來了,雖經歷了歲月腐蝕,卻還是依稀能從中找出當年的形貌。
“大雪關外飛,戰鼓四面起……”
仿佛又聽到出征前戰士們的豪邁歌聲,唱出了一身鐵骨錚錚,吼盡了滿腔豪情壯志。
“胯下馬匹鳴嘶嘶,手里刀槍只作錚錚響……”
戰馬的鐵蹄跺在地面上,同天邊轟隆隆的雷鳴一樣,將士們便在這雷鳴的伴奏聲中,賽著嗓門地高昂。黑壓壓的一大片將士的最前面,那個銀白鐵甲,胯下騎著一匹白馬的將軍,在記憶里回過頭來,視線朝著城墻頂上看去。
姬五就在城墻頂上,一身盛裝,彩鳳在拖地的長袍上舞動。她也朝著那白馬將軍看,與他的視線撞在一起,于是兩方相識,各自莞爾一笑。那邊一拽韁繩,兩腿一蹬,座下白馬就躥了出去;這邊含笑看著那出征將軍的背影,默念了一聲“阿夷”。
城墻上,征戰的號角吹響了,渾厚響亮的聲音與出征將士們的聲響沖撞在一起,又是一番蕩氣回腸。
可誰又看見了,這蕩氣回腸下的一捧萬丈柔情?
是哪一回?只記得是一冬日,空中飛著鵝毛大雪,烈風呼呼地吹,那渾身白毛的戰馬出去了,卻沒再回來。再后來便是戰火起,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輕易地脫離了掌控。再后來……便是那只簡陋木棺,棺身上凝著暗紅色的血跡。
那一樁錯綜往事,倘若細查起來,沈夷該是個背情背義之人,先是起兵謀逆,背了與姬十三的義,再是躺在一只木棺里回來,背了與姬五的情。只是那人身體里那染盡山河,鋪遍整個崇元皇朝的熱血,卻實在譜就了那段震撼人心的壯烈曲調。以致于過去了數百年之久,崇元皇朝早已不復存在了,還流傳著當年沈夷在戰場上的英姿。
而如今的沈夷,如今那個從石棺里蘇醒過來的沈夷呢?
姬五不知他這番面目全非,是悔了當年所作所為,還是下意識地逃避那數百年的因果。而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她所熟知的那個沈夷會選擇的做法。
那么,這樣的沈夷,還是沈夷嗎?
太陌生了,陌生得讓姬五有些慌張,甚至無措,更是至于一時情緒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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