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只花了不足半月的時日,沈夷便被一路拎著進了大舟山的地界。那通身雪白的人將他放在紅葉鎮外,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沈夷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花垣,不回山上去嗎?”沈夷問道。那道白色身影遲疑地轉過身來,驚訝地開口道:“竟還認得出嗎?”這發須全白,又身著白衣的是從前回谷的花垣。確實是不怎么能認得出來了,他的模樣有些和以前不同了,而變得更多的是身上的氣息和動作,和以前完全不像是一個人了。
沈夷是到了南方的時候才隱約有了猜測的,花垣行動間頸下衣襟里曾滑出來一支短小的羽毛,系在一根紅線上墜著。他想起來,好像聽姬十八說過山上有只貓妖和一只蘆花雞常待在一起,說得就是花垣和蘆艾,蘆艾的本體通體是漆黑的,只有頭頂上有幾支紅色的翎羽。后來距離大舟山愈來愈近,花垣面上明顯與先前不同了,沈夷才確認他便是花垣。
“若不是你系在頸項上的那只赤羽,便認不出了。”沈夷答道。花垣的神色變得有些落寞,隔著衣裳按了按那支羽毛的位置,說:“我已經不是花垣了?!闭f完,便走了。
沈夷看著他離開,獨自進了紅葉鎮。和他四十多年前下山時相比,小鎮里似乎有了些變化,又好像并沒有變,街上的人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些,卻還能從他們身上看見那些或許已經逝去了的人的影子。一間茶館里,說書人還在說著大舟山上的故事,只是那說書人雙目清明,不再是那個盲眼的了。沈夷沒在小鎮里逗留,進了鎮子,就徑直地往大舟山的方向去了。
山下住了許多小妖,一見沈夷便認出來了,一時聚在一起議論紛紛,卻沒人敢上前去詢問一二。姬十八當年不過是昏睡了數日,醒來時便變了一番模樣,他們險險才逃過一劫,后來姬五將姬十八約束在山頂,他們才敢安心地躲在山腳下。眼下誰知道,不知從何處歸來的沈夷又是一番怎樣的性情,于是急急地躲開了,連多看兩眼都不敢。
沈夷沒在意小妖們的反應,從山腳往山上去。大舟山上還是沒有半點草木,腳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沈夷沒再用尋路石,他已經能尋到往山頂去的路了。并不是他這些年在外面學了什么神通,只是他一入南方,便隱隱感覺到大舟山的方向傳遞出來一線聯系,當下入了山,這聯系便愈加明顯了,牽引著他往山頂上去。或者說是,牽引著沈夷往姬五的身邊去。
起初沈夷的腳步并不見急切,只是徑直朝著山上的方向不停歇地走。雙腳踩過一塊塊山石,山里的艷陽照在身上,沈夷便生出了心切。每走一步,每接近山頂一丈,那心切便多出一份,慢慢就變得灼人了。最后的一段距離,沈夷幾乎是疾跑著上山的,一到山頂便抬眼望見那個藍色身影正站在遠處,遙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
沈夷的頭發胡亂地披在身后,眼睛發紅,口里喘著氣,腳下卻半步不停,直沖著姬五的方向而去。五十丈,十五丈,十丈,五丈,一丈,半丈,沈夷終于到了姬五身前,與她相對視。
姬五還是同從前一樣的模樣,看不出絲毫變化,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銀發搭在頸側,在山頂的微風中稍動。四十多年前,沈夷從山頂往下走,身后的姬五也是這樣注視著他,看著他一步一步地遠離。
“我現在講,可還趕得上?”沈夷直直地看著姬五,聲音有些沙啞。
一時靜默,有風從他們中間穿過,這結界之中不管過了多少年也不會生出變化,這風還是同四十五年的風一模一樣。姬五終于開口,說:“哪里來的什么趕得上,趕不上呀?”像是嘆息,卻又帶著隱約的笑意。
這數百年都等過了,怎會等不了這四十余載呢?畢竟大舟山被整個籠在這結界里,總是不變的。
自那日沈夷回來,已過去了數日。他又住進了那一處木屋,每日都去姬五那,姬五無事的時候便同她下棋交談,有事的時候他便在一旁看書。沈夷以前的記憶已經全都找回來了,記得崇元皇朝的大將軍,也記得宣英城里的御史府。
姬五說,他作為沈夷死了之后,便進不了輪回了,而閆梁那一世是她動了手腳,為了讓他凝實魂魄才將他投入輪回的。
接下來的事即使不說,沈夷也都猜到了,那閆府里的千越和阮云廂,不論哪一個,都是姬五化作的,一個從幼時起便陪著他,一個嫁進了閆府守在他身邊,后來又因閆梁遇了危險,強行融合在一起才就下他。而沈夷從石棺中蘇醒過來時,是應當還記得閆梁這一世的,卻因為姬五吐在他后頸處的一口血,化作了一塊紅斑,阻了那一世的記憶。
沈夷和姬五的相處如水到渠成一般,經歷這許多過往,只覺得待在一處就讓人安心。即使沈夷,早已不是姬五最初等待的那個沈夷了,閆梁的一世,石棺里的數百年的沉睡,再加上之后的云游,在他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兩人之間的牽絆卻比最初的時候更加堅固了。
四十多年前,沈夷的出走,便是因著姬五始終將他看做那個沈夷,就好像透過他去看那個早就不在了的人。時至如今,姬五大約還是如此,雖接受了沈夷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沈夷了,卻仍自欺欺人地將他當做崇元皇朝的沈夷來看待。只是沈夷不再介懷了,無論姬五如何想,如何看待,他都只想待在姬五身邊。
四十余年間,沈夷始終在行走著,他以為只要他的雙腳不停,總會找到自己的去處和方向。直到遇到出塵,聽見他一句“無道可悟”,才驚覺,他從來都沒有去處,也不會有任何去處。
只有大舟山上,那個藍衣女子的身畔,是他唯一的歸處,他在這世上唯獨的牽絆。
那日,山頂上,沈夷只講了一句話,“惟愿與卿相知相攜,不離不棄?!币稣f的衷腸,要講明的真情,不過是二字,同行。
再沒有比這“同行”二字,更動人的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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