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丘城是州府,人雖多,但比她們住的地方簡直是天壤之別,高家富甲一方,家中下人成群,屋舍千間,星羅棋布,一城占了十之八九。剩余幾家,也是數一數二的富戶,均以高家為尊,做的是同樣的生意,俱和二表哥有往來,女眷之間來往溫文爾雅、談笑風生,便是小廝丫頭,也打扮干干凈凈。
州府地處交匯,龍蛇混雜,貧富懸殊,行船走馬人數眾多,蓬頭垢面、目露兇光之徒隨處可見。
入了街市不久,小廝騎馬在輦車旁邊跟著,壓低聲音告訴她,睿親王下榻的行館,就在正前方。
通傳進去,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回音,丁思若一門心思逛集市,給歡兒買了小木馬,又買了布老虎,還給玉照的女兒靜安,靜寧買了些玩意兒,塞了滿滿一車子,小廝跟在后頭,見大事上頭她卻只顧花錢買小東西,急得滿頭汗不敢言語。
又過了半個時辰,遠處十幾騎從城門進來,高頭大馬,英姿颯爽,丁思若一眼就瞧見了一襲白衣,鶴立雞群的樂風。
他還是當初意氣風發、高傲清冷的模樣,未見一絲變化。
人群中的丁思若將斗篷后面的帽子戴在頭上,擋住自己的臉,也擋住了自己心內即將沸騰的狂潮,躋身人群中,她這樣平常的裝扮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樂風騎著馬,目不斜視入了行館。
五年來的潛心聽經,初一十五吃齋念佛的修為全部在這一瞬間化為烏有,她心里的恨如這大漠之中的漫天狂沙,遮天蔽日。
過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表叔過來說,王爺宣高丁氏思若。
丁思若安定心神,緩緩起身,整了整裙褂上的褶皺,跟著表叔走進行館。
“王爺只宣高丁氏一人。”門口持刀的兵衛擋住了其余的人。
“在這兒等我吧。”丁思若吩咐家丁和丫頭,自己脫去斗篷拿在手里,跟在表叔后頭,往二樓去。
表叔在門口恭敬立著,壓低聲音報了她的名,聽里頭應了一聲,這才推開粗糲的木門。
她抬頭看去,只見一個頎長的人影站在夕照中,陽光刺眼,她看不清他的臉。
他早已不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翩翩美少年,一個有身份、有地位、高高在上的貴胄,一個皺皺眉頭便可以左右人生死的皇親。
兩個穿著素凈袍子的侍衛腰間系著長刀,站在他身邊,像是再與他耳語什么,看到她進來,都退了。
再見面,有的只是冷漠。
“民婦高丁氏思若拜見睿親王。”她屈身行禮,本該跪下,但她不想。
光影中的身影動了一下,未說免禮,她就一直曲著身子低著頭,又將那句話重復了一遍。
“高丁氏思若?”他的聲音略帶沙啞,從她頭頂傳來,充滿嘲諷。
“高丁氏思若。”她又重復了一邊,字字鏗鏘堅定,這是她被世界拋棄后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覺該低聲下氣。
他腳上黑色的長靴來到她跟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頭抬了起來。
昏暗的油燈之下,四目相對,多少過往在腦海中飛逝,更令她憤怒的是,他永遠這副臭德行,即便他負了她,也還是一副她欠了他的模樣。
良久,他放開手,掀開前襟坐下,吩咐道:“伺茶。”
“是。”她從門口提來鐵壺,將煮好的茶倒入他面前的杯中,銀腕輕轉,熟練沖去蓋碗上的茶葉,十指芊芊,輕柔地將茶碗放在了他的面前。
蝸居簡陋,茶香四溢,青燈書卷,紅袖添香。
這曾是兩個人共同的夢想,恍惚之間仿佛已然實現,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切的夢,不過空留余恨而已。
她收起渙散的思緒,靜立在他身后。
他不緊不慢喝完這一盞,向她伸出手。
她轉身在盆中加入熱水,擰了帕子放在他手中。
他凈了手,將帕子往桌上一扔。
她沒動。
時間在一點點流逝,天色愈發晚了。
“高丁氏思若。”他這才說,“日前你送來的書函本王已經看了,書函中提及你夫弟高巖的事,本王倒是有個辦法可保他周全。”
她抬頭看過去,他一雙眸子墨如深潭。
沉默中逝去的時間,都是二表哥的命,他有意消磨時光,讓她著急。
夜色濃了,寒意襲來,行館的人燒了火盆送進來,又轉身出去,他的隨從送了吃的進來,也轉身出去,或許早習慣了他這樣被人仰望懇求,沒有人留意她。
他將面前的空碗遞給她,她盛了米飯放回去,又替他的酒杯斟滿了酒。
他自顧自吃飯,喝酒,任她站著。
吃飽喝足,他才慢吞吞地說,“高丁氏思若,你們高家是商戶人家,商人重利,理當了解無利可圖的后果。”
不管之前如何清奇脫俗,一染了官場,全是白眼兒狼!之前她真是瞎了眼!喘氣漸漸粗了,但她不動聲色,從隨身的袋中掏出銀票,輕輕放在他面前,朗聲道:“這是大匯通銀票五百萬兩,王爺笑納。”
“你高家獨苗的命,就值五百萬兩?”他冷笑。
“王爺只管開口,一個時辰之內,定然系數奉上。”她躬身。
“放肆!”他只拍了一下桌子,木桌便粉身碎骨,上頭的盤子和酒菜灑了一地。
“王爺息怒。”她尚且未開口責備他負心負情,她險些命喪黃泉不聞不問,他卻憑二表哥的命依依不饒?
他有多卑劣,她就有多愚蠢。再說,如今要解決事情,不是可以生氣的時候。
“我高家有一株蓯蓉王乃先祖遺留,高十余尺,重百斤,世間罕有,若王爺肯為高巖從中旋幄一二,我即著人從地窖中取出,親手奉上。”她坦然地說,“此藥于男子有奇效,可壯精血,強軀體。”
“你丁思若居然賣上春藥了?”他冷笑起來。
不要錢,不要傳家寶,那他到底要什么?
見她茫然,樂風冷笑道:“我要一命換一命。”
果然不出所料,他還是要置她于死地,有人知道他那些不恥的過去,就連藏身在這邊陲偏遠的小城與世隔絕,他也不放過。
夠狠。
“可以。”她點頭。
是自己年少無知才會惹了這樣的男人,說到底,現在這苦果由自己來承擔也是理所當然。他希望她死的,五年前就是這樣,現在她還是難逃一死。
“王爺可賜民婦一死。”她抬頭瞪著他,“雖死無憾。”
他冷笑著閉上眼:“丁思若,死太便宜你了。我要你一輩子做奴才,任我差遣。”
這男人就是她人生最大的絆腳石,上一次遇到他,她從堂堂丁家大小姐成了邊城寡婦,這一次再遇到她,居然只能跟著他做奴才!
遠遠地看著二表哥從大牢里給放了出來,馬老頭鞍前馬后服侍著,丁思若咬牙簽了賣身契,把自己雙手奉上,送給了這個一心想看她生不如死的男人。
交易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