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字畫攤攤主的幫助,林瑾瑜很快就和他一起到了校長辦公室。
剛進辦公室時,是攤主打了頭陣,先進了辦公室,將東西先放到了地上。林瑾瑜落后了些,她聽到辦公室里有人訝異地說了一句:“哎?你不是要回去了?怎么又上來了?你這手上拿的什么?”
連問了這幾句之后,說話者才注意到后邊跟著進來的林瑾瑜,看了一會兒之后,一下子恍然大悟道:“你是……時光城的……是吧?”
林瑾瑜展露出得體的笑容,向因為看到她到來而站起身的對方問好,同時確認對方的身份:“是的,您好,您是劉院長吧?”
院長笑著點點頭,而后從辦公桌后走到沙發前:“來,先在這坐一下吧。”
“謝謝。”林瑾瑜坐下之后,院長和攤主也都找了個地方落了座,之后由林瑾瑜與院長作為主場,攤主在一個能夠同時看到他們兩人面部的位置坐下,就在旁邊看著他倆說話,安靜地當著圍觀群眾。
林瑾瑜在同院長隨意閑聊了一會兒之后便切入了正題,完成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送出了義賣款以及那可憐箱子中的書籍,隨后在后半場的閑聊時,話題在不知不覺間被引到了在一邊閑坐著看他們聊天的攤主身上。
那個閑聊話題是這樣的,林瑾瑜在了解福利院的情況時,院長聊到了福利院中收納的大多是身有缺憾的棄嬰,最后也就說起了攤主也是在這個福利院長大的。
攤主名叫許廷云,他在聽到院長提起他時笑了笑,但卻不是自嘲的笑,而是發現自己被點名時的那種隨意地笑。從他的看樣子看來,像是并不介意院長在與他人的談話時提起他身體的殘疾以及遺棄者的這個身份。
他的心態如此淡然的原因,不僅因為這確實是事實,不會隨著他的否認和不接受而消失,這在他這么幾十年的生活閱歷中領會地一清二楚。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他早就習慣了,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
現在的他過得也不會比正常人差到哪去,既然天生缺陷命中注定無法選擇,那自己又何必過于在意這個問題——在意、自卑與糾結的心理并不會使自己原有的缺憾消失,只會磋磨自己的心性而已。
見話題被引到了自己身上,許廷云便開始說起了自己的來歷:“我小時候,就是在這里長大的,是一歲多的時候,上一任院長把我從門外撿回來的。那時候大冬天的,我就被放在在一個箱子里,身上包著一件棉衣,扔在門口,發現的時候已經發了高燒,據說差點沒救過來,就直接死了。”
許廷云像是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過去那樣,就這樣很是隨意地說著,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先天性弱視加聽力障礙,或許是父母覺得我是個累贅吧,還不如就丟到福利院門口,生死由命,而自己呢再生個正常的,一家人好享天倫之樂,免得被我這個殘疾人拖累一輩子。”
許廷云這話說得這么直白而且刺耳,林瑾瑜光是聽著他的描述,心里也覺得不太舒服,一陣一陣地堵得慌。下意識地想勸幾句吧,又想著自己沒什么立場,一時不慎還有可能戳了人痛處,讓人不快,于是也不好說什么,只聽著就好。
見林瑾瑜抿緊唇,面露不忍之色的樣子,許廷云不以為意道:“這沒什么,這里很多孩子經歷也與我類似。我現在所在的那學校啊,可很多孩子都是來自于這里。被自己父母放棄的孩子尚有得救,但如果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么他的人生,就在被父母放棄的那一刻終結了。”
許廷云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放遠,毫無起伏地感慨了一句:“身有缺憾卻是能被父母撫養的孩子,該是有多幸運啊……”
話語至此,許廷云忽然笑了一聲:“不好意思,一時感觸,說得多了些,聽聽就算了。”
“嗯……”林瑾瑜應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也想脫離這個壓抑的話題,正好想起了上次與對方在泠音島上相遇時的情形,便示作關心,詢問道,“我上次遇見您時,好像您聽聲音還不是很方便,那您現在是已經可以聽到我說話了嗎?”
“不,我現在其實也聽不見你說話。”許廷云回答道。
“聽不到?那您現在竟然還可以和我交流……?”林瑾瑜著實是吃了一驚,同時目光飛快地掃過他的耳部,說道,“我看您戴著助聽器,還以為您是能聽得見的。”
“我學過唇語,現在我在看你,就能知道你在說什么了。”
林瑾瑜在聽了對方的答復之后又回想了一番,這才想起只要對方在沒有看她的時候就沒有回應自己的問題,便了然地緩緩點頭。
“不過,我就算戴了助聽器也只能‘聽到聲音’而已。在你們兩人的交談之中,我只能‘聽得見’阿海的聲音(院長的名字),但是聽不見你的,因為我無法辨認你所說的話,或者說我對所有女性的說話內容都沒有辨識度。”許廷云見林瑾瑜一頭霧水地看著她,目光中似乎比方才更顯迷茫,所以他很快又換了一種方式來解釋,“你可能不太理解我的意思,就像是有一只蚊子,或者說蒼蠅,在你耳邊叫的那種聲音,你能聽得到,但是并不能分辨出它在說什么——抱歉,這比喻可能不太恰當,不過比較好理解。”
“哦,沒事,我理解。”林瑾瑜笑了笑,“您的比喻很生動,是一直在照顧福利院小朋友的緣故嗎?”
“不是。我是一直在接觸孩子,但并不是接觸福利院的孩子。”許廷云很快就否認了,“我是F市特殊教育學校的老師,也就是你去年提供幫助的那所學校,我在那邊已經當了二十多年的老師了。白天去學校教書,晚上去賣賣字畫,對于我來說,這種生活還是讓我十分滿意的。”
終于可以換到一個輕松的話題上了……
林瑾瑜暗暗舒了一口氣,將剛才壓抑的情緒悄悄排出,輕松地笑了笑,語氣真誠地夸贊道:“我上次買過您的字畫,它們真的很好看。水墨的那張我已經裝裱好了掛在店里,很多客人看到了都很喜歡,都和我說那張畫得特別有感覺。另一張寫著我女兒名字的被她自己拿到房間去了,就掛在她床邊的墻壁上天天在家里盯著看,還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帶她再去你那邊買幾張呢!可惜我沒什么時間,挺遺憾的。如果您有時間的話也可以去我的店里看一看坐一坐,飲品價格全免,圖書三折出售。”
這不知不覺間,她那習慣性的官方話又出來了,還順帶幫自己的店打了一波廣告。像是擔心對方聽不清折扣數一般,林瑾瑜還抬手伸出了三根手指,比出了一個“三”的手勢。
許廷云笑了一聲,從口袋里拿出紙筆,直接開了筆蓋,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一邊寫一邊說道:“如果你還想買字畫,可以打電話給我。”
寫完之后,他捏著紙的邊沿處隨手揮了揮,蒸干了墨水殘余的水分后遞給她:“這個是我的電話,有需要直接給我發個信息,我如果有看到的話會回復你的。現在快遞業務這么發達,我寫好了直接寄到你店里去就可以了。”
林瑾瑜伸手接過紙張,看著那行書寫工整的數字,而后抬起頭笑著同對方示意,并發出了一聲字正腔圓,能夠一眼就看得清楚明白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