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他像是條擱淺的大魚,即便水域近在咫尺,他也只能在岸上翻涌、掙扎,眼睜睜地看著生的希望離自己而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這支玫瑰是他第一次收到的陌生人贈給他的禮物,來自一個不認識的人給予他的善意與鼓勵。
他知道,這支沒了根莖、離了土壤的玫瑰很快就會枯萎,所以他學了一種制作干花的方式,將這支玫瑰做成了一個可以永久保存的藝術品,用一個精致的長頸瓶裝好,放在了房間的書桌窗臺上。
在房間練習小提琴時,在桌案前寫作業時,在閑暇看書時,看著那依然保存了香氣與形狀的玫瑰,他就像看到了那個女孩一樣。
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他與那個女孩再度重逢了,就在蘇行樂帶他去看歌劇《胡桃夾子》的演出時。
到了約定的時間,他接到了蘇行樂的電話,順利地進了他的車,聽到車廂里充滿了女孩子歡樂的話語以及男人低沉卻溫和的語調,心里明白坐在這車的后排那些人的身份。
蘇行樂今天會帶他的學生一家人,與他們一起觀賞這次歌劇的演出,這是蘇行樂事前就和他說過了的。
他對此不甚在意,因為他覺得看歌劇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人去看和幾個人去看其實并沒有什么差別。可他卻沒想到,蘇行樂所說的那個學生,竟會是他在湖邊遇上的那個女孩。
上次不過是匆匆一面,驚鴻一瞥,再加上對方哭紅了眼,以致他未能看清對方的樣貌,聽清對方真實的聲音,才使他在一路上都未能認出后座那個說話說個不停的女孩的身份。
他知道蘇行樂在外頭的培訓學校收了一個只有幾歲的學生,帶到家里來教他小提琴,只是因為自己在回家吃飯后便一個人悶在房間里沒有出來過,這才一直沒有與他的那個學生打上照面。
他本還覺得奇怪,蘇行樂技巧高超,什么會收了個那么小的小孩子來教,后來當他看清林鳶的樣子時,他明白了。因為透過這女孩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遠在家中的那張全家福中的女孩。
連他這個只見過那張照片幾次的人都能夠感受到這種熟悉感,那身為照片中女孩的父親,蘇行樂必然比他的感觸更深。
林鳶認出他后顯得特別開心,拉著他說個沒完,但是他卻無法給她過多的回應,只因他并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么。
他的過去,太黑暗,太貧瘠了。
從那天之后,林鳶每次來他家學完琴,都會來敲敲他的房門,進來和他聊聊天說說話,說些學校里的那些有趣的事情,有她在的時候總是輕松自在的。
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個行走的太陽能裝置,只要有一點點光芒,她就會產生出無窮的能量,不僅供給自己,也分給了他。
然后某一天,她病了,是一場很嚴重的病。
直到她生病的前一天晚上,林鳶還在他家,和他一起聊天說話,沒想到就在第二天回到家時,卻聽到蘇行樂和他說:“小鳶的媽媽今天下午打電話給我,說小鳶生病住院,聽說是急性胰腺炎,現在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不過應該會一段時間沒辦法來我這里學琴。明天晚上的時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醫院看她?”
他的雙瞳猛然緊縮,瞬間憶起了冰冷太平間中父親被白布覆蓋著的遺體,又想起了母親在刺目的白色病床上閉上雙眼的那一幕。
他難以自控地閉上雙眼,像是溺水者一樣大口而急促地呼吸著,脫口而出道:“我不去!”
這一聲驚雷似的叫喊炸醒了他的意志,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于激烈,受驚似的回了神,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緒,同沉靜注視著他的蘇行樂極為費力地解釋著,每字每句都像是絞盡腦汁,用盡了全力才說出口的一樣:“不是,我……沒有時間,后天我……我就要……比賽了,明晚需要練習,抱歉,我沒有時間。”
對,我是要練琴,我明天比賽,我沒有時間去,對,是這樣。
他這么安慰著自己,語無倫次的,連自己都勸服不了。
好在蘇行樂沒有拆穿他,也沒有勉強他的意思,只是詢問一聲而已,在聽了他的答復后,便同他說道:“嗯,那既然這樣,我明天下午就會去一趟醫院,晚上會稍微遲些回來。你沒去的原因,我會幫你和小鳶說的。好好準備。”
他沉悶地應了一聲,然后渾渾噩噩地回了房里,從前的那些被強行壓下的畫面因為這一句簡單的話而從記憶深處翻涌出來,一下一下地沖擊著他的神經。
他試圖重新壓下它們,將它們重新塞入記憶的抽屜中鎖死。但他越是在意,那畫面就越是清晰明顯,甚至當中的主角還被那混亂的記憶給替換成了林鳶的模樣,更是讓他本就不好看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
醫院對他而言就同死亡的概念沒什么兩樣,他害怕自己去時看到的又是他所喜歡的人離自己而去的那一幕。
所以他不敢去,不敢面對。
他越不過自己心里的那座高墻。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他痛苦地用雙手抓住自己的短發,一次又一次,無聲地同那個女孩道歉,即便他知道,那個女孩是聽不到的。
恢復了精神之后,他打開電腦,去網上搜索了一些林鳶這個年齡段會喜歡的玩具。他不能去看她,好歹也能買些東西,給她點補償。
晚飯的時候,他捏著口袋里的錢,和蘇行樂說:“爸,我晚上想出去一趟,買點東西。”
蘇行樂沒有問他要買什么,只是點點頭:“好,我和你一起去。”
在玩具公仔店中,他看中了一個足有他自己那么高的毛絨大熊,想象著林鳶抱著它玩鬧的模樣,覺得這個很適合她。但是這可愛的玩具價格不菲,就算是他把口袋里那些平日里吃飯省下來的錢全都用上還是不夠。
他放下大熊上的價碼標牌,又看了它一眼,隨后將其歸回原處,轉而去看那小一些的毛絨熊的價碼。
此時,一只大手伸過來,將他放下的熊拿了起來。
那手的主人他認得,是他現在名義上的父親,蘇行樂。
“這只熊很可愛啊,小鳶她一定會喜歡的,為什么不要了呢?”蘇行樂一手攔腰提著大熊,一手拉起了他的手,走向收銀臺,“買吧,不夠的部分我幫你付,算是我湊一份自己的心意在里邊。”
他領了蘇行樂的這份好意,自己一人將熊從離家二十多分鐘的玩具店里一路搬回,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并在知道林鳶順利出院的第一時間和蘇行樂一同去了林鳶的家,親手將這份禮物送出。
同時送出的,也有他滿心的歉疚。
當看到她露出笑臉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世界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