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新娘
暗流洶涌背后,人心渙散之余,琉璃谷上卻迎來了歡天喜地的婚事。之所以歡天喜地,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場婚事這樣浩大隆重,精致華麗。族長一道“出谷令”頒布,琉璃谷上只剩下約莫二十來人。白白一家有兩位族老,舉家搬遷定是不可能的事,留了下來。鶯鶯是兮辰親室,她早年喪父,與娘親多年來全靠老族長照拂,便也毅然決然地留了下來。此外,云二娘,張福喜這些老人家在琉璃谷活了大半輩子,在他們心里,這個世外桃源,和女媧娘娘的恩澤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了,若此時出谷茍且余生,還不如一根白綾就此隨先人去了罷,便也留了下來。只是黑子,為了與兮黛成婚,執意留下來,與親人爭執不休,便留下個不孝的罪名。兮辰將孩子和丈夫送出谷后,諾大的房子里,就只剩姐妹兩人,妹妹成日郁郁寡歡,愁眉不展,她心里極是無奈,但想著宿命的安排,便也沒有多說什么了。兮辰的心已經麻木了,當她決定含淚與一雙子女作別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她的眼睛里不再有柔情,反而是極大的空虛。不愿再想什么,只是成日用婚事的準備來填滿那一不小心就可能快要崩盤的心。
“姐姐。”兮黛輕輕地從房里摸了出來。看著姐姐認真地一針一線地縫著那鮮紅的嫁衣。
“來。”發現她出來了,招招手,“看看這樣式,你喜不喜歡?”她的眼里浮現一絲笑。
兮黛看了一眼,并不回答。
“我的嫁衣是當年娘親一針一線縫的,上面繡滿了金色的鳳凰,可惜啊,姐姐是做不了鳳凰了。所以又一針一線的將它們炮制在你的嫁衣上,希望討個好彩頭。”
“姐姐…”兮黛已經抵抗多日,甚至不惜絕食相逼,但姐姐的眼神里看不到妥協。慢慢地,她也不再多說了,只記得凌修那日的承諾,心里比便還多了一絲希望。
“兮黛,”兮辰放下針線,將妹妹摟進懷里,“黑子對你,情深意重,這份情,你怎么還也還不清的,所以答應姐姐,明日出嫁的開開心心的,好嗎?”
兮黛不語,眉頭深鎖。
“你看,留下來的每個人都在翹首以盼,哪個不是盡心竭力地操辦這場婚事?黑子為了選一套與你匹配的婚服,成日拉著鶯鶯去選布料,改了一套又一套。云二娘已經幾晚不睡,就是為了賠制出你最愛吃的牛子糕,想在婚事上為新娘子添些悅氣。族老們更是百般精算,只為選個福氣之地。兮黛,從小到大,你真的太幸福了,琉璃谷的每個人對你的恩惠,你是一輩子都報答不完的。”
“我知道…”她掙開了那個懷抱,“可是,姐姐,我…。”
我不想跟黑子成親。
“不是說琉璃谷要消失了嗎?我們為什么不能先出谷安定下來,在考慮婚事呢?我又跑不掉。”她越說越小聲。
“好了,這是姐姐的安排。”兮辰語氣驟變,“你乖乖聽我的話就是,也別再想著什么不該想的人。”她有些不悅,拿著嫁衣走到里屋去了。
兮黛回過頭,看著那緊閉著的門,嘆了口氣。搬了條藤椅便跑到院子里去,仍誰叫她都不理,不問。只是呆呆的望著那天空的銀白,數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過。
凌修,我說過會相信你的,那就一定會。
暗暗在心里為自己鼓氣。突然發現門邊一聲響,原來是姐姐出去了。婚事就要來了,她有忙不完的事。
“我這個新娘子倒悠閑的很,他們這些小蜜蜂要是知道新娘子根本不領情,許是一個個都失望極了吧。”她望著天空,眨了眨眼。
門口又是一聲響,一個身影浮現。
黑子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看到她后,又掛上那副傻傻的笑。
兮黛看見了他,還是平日那副憨厚樣,可為什么就覺得那樣陌生了呢?不僅陌生,還覺著有許多芥蒂,隔閡,甚至一絲怨氣。
于是她沉默著。
“兮黛,我去云二娘那兒偷了些牛子糕,讓你嘗嘗鮮。”他伸出那黝黑的大手,但卻帶著一股清香。就因為一次兮黛說他的手臟兮兮,自那以后,每次見兮黛他總會打理一番。
兮黛并沒有理會。
“你還在生氣啊?”他靠近了過來,想要握握她的手。然而就在伸手的那一瞬,他瞥見她眼神投遞出的,卻是一種…。冷漠與抗拒。心,突然打了個疙瘩。
于是伸到一半,手僵了下來。
眼前這個自己小到大視作寶貝的女孩,在聽說他要娶她時候,急不可耐的質問他,那是憤怒。如今兩人近在身邊,卻隔著千山萬水的疊嶂,這是無情。
“兮黛,你可以打我,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黑子。”兮黛看著他,“我沒不理你,只是我覺得我們之間變了,變味了,就像牛子糕原本香嫩脆滑,可掉進了混水溝里,就再也找不到原本的感覺了,也再也不能吃了。”
“…。”
“你為什么要娶我呢?”她抓住他的手,一遍遍的問,“為什么突然之間,你就要娶我呢?”
“…。”
“我喜歡你,和喜歡白白,鶯鶯,和族里所有的人是一樣的,你知道的,這不是愛情呀。”
一句句,就那樣直愣愣的插進黑子的身體,沉默之余,他臉色越來越難看。
…。
“你。很喜歡那個男子?”他低著頭。
兮黛重重點了點頭。
“我好想跟他在一起,好想好想。哪怕是現在,我心里,眼里看到的都是他。”
…。
他還是沒有說話,只聽得輕輕地嘆了口氣。輕輕地將牛子糕放在藤椅旁邊的小盤子里。
“我走了,涼了就不好吃了。”站起身,離去。
“黑子!”她叫住他。
停下,黑子扭過頭來。“怎么?”
“我求求你,你跟姐姐說說好不好?姐姐興許會聽你的。”
“說不要成親了?”
“是啊,你跟我成親不好的,不合適的。”她越說越急。
“可是,大紅燈籠都選定了,各處張燈結彩,怎么可以輕易改變呢?呵呵。”他僵硬的臉部肌肉抽斗了一下,勉強出了個笑。
兮黛的心咯噔一下沉入海底。她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沒有黑暗的世界,時間過得非常詭異。有些人抱怨難熬之極,有些人卻忽感白駒過隙。
兮黛只覺得迷迷糊糊睡了一覺,便被人喊起來準備裝扮了。族里的老人家都來了,齊齊容光煥發。一個個拿著花墜子,捧著婚服袍子,浸著沒入玫瑰花的木梳,端著女媧殿里求得的圣水。待兮黛走近,便用那竹葉子蘸著圣水往她頭上撒上一兩滴,隔一會兒,再撒上一兩滴。鶯鶯鋪開這華麗的袍子,瞬時心花怒放,眾人紛紛贊嘆族長的心靈手巧。兮黛瞟了一眼,只覺得大紅底色上一只只璀璨的鳳凰太過耀眼,明晃晃的閃著眼睛不舒服,便沒再理它。這婚服穿上倒是工序復雜,鶯鶯幾人摸索了半天都找不著北。
“聽說,這是族長特意仿制外面皇宮的樣式做的,所以分外繁雜些。”人們討論了半天,圍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強算是搞定。再來就是面容和發飾了,鶯鶯最擅長這些,笑容甜美的拿著浸過玫瑰花的木梳,輕輕地撫弄兮黛及腰的秀發。
“我不喜歡玫瑰。”這冷眼旁觀的人,終于說了句話。
“族長說,族里不能再有杜鵑,新娘子你體諒一下。”鶯鶯靠近耳邊,很是溫柔。
“云二娘,可不可以不要澆這水啊,眼前一片濕漉漉的。”她又望向那“圣水”。
“女媧娘娘會保佑你的,這是規矩。”云二娘皺起眉頭,不理她。
女媧娘娘,女媧娘娘,一個莫須有的人,卻要一大群人如此愚忠,琉璃谷都要滅了,她要是有靈,早就拯救這個地方了。兮黛心里怨氣沖天。
大家喜氣洋洋的笑臉上,隱藏著的卻是一顆顆話不完凄涼的心。能在臨死之前見證一下這樣美麗的婚禮,也算是一個完美的劇終吧。要笑就要大聲笑,拋開一切。今日沒有離別,沒有傷痛,只有觥籌交錯,溢滿幸福。
新娘子如同木偶,仍人擺布,那新郎呢?
黑子對著窗口冷冷的發呆,一身皮褂仍舊掛在黝黑的身子上,即使床上擺了七八套不同樣式的新郎禮服,他看都沒有看一眼。
心里有一件事,遲遲放不下來,心里有一個眼神,永遠都忘記不了。
自從送了牛子糕回來,他便再也笑不起來了,腦子里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兮黛那疏離抗拒的眼神,和求他時候的焦急與無奈。這些畫面,無不像一把把小刀刺進他的心里,像一個個噩夢,圍困纏繞著他。
兮黛不想嫁。她從一開始就告訴自己了,她不要嫁。她的心,早就被那個大膽闖進琉璃谷的人收走了,回不來了。她可以不要這里了,不要姐姐了,不要他了,她要做一只真正的小鳥,去追尋真正的天空了。
每每想到這里,一個大男人便會被這情愫整得心肺欲裂,頭痛難耐。
可還有另他更害怕的事情。兮黛那么渴望自由,那么離經叛道,若是當她知道一切,知道自己所要做的事后,當她不得不眼睜睜的看著所有人都離去,她接受的了嗎?她還那么小,她什么都不懂啊。自己強硬與她成婚,那后來呢?有能力保護她嗎?還不是無可奈何地拋下她,讓她承受一切?現在讓她痛苦,以后讓她痛苦,若痛苦無邊無際,又何必做這樣混賬的事呢?
兮黛的心,是那樣純潔,那樣美麗,若從此敷上一層層陰影,還能繼續快樂的活下去嗎?
想到這兒,一股股冷汗冒出。
不能,不能,讓這一切發生。
于是,黑子做了一個史無前例的舉動,足以震驚所有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進新娘子的房間里,給所有人都來個措手不及。成婚之前,新人本不應該見面。可是黑子不知用了何招數,竟把閑雜人等一律遣散出去了。
整個屋子安靜下來的時候,就只剩下兮黛靜靜地坐在妝臺前,黑子一語不發,靜靜地打量著她。
鶯鶯用一雙巧手將那一瀑緞發盤成了一個精致的新娘發髻,中分的兩條辮子從前額頂蔓延到發髻里。紅色與金色珠花錯落點綴其中。一對紅寶石耳環玲瓏有致的點綴著雪白的耳垂。晶瑩剔透的唇,暈染上了鮮麗的紅色,更是增添了一絲嫵媚與成熟,那長長的金鳳袍子垂落在地,隨意散落的是片片牡丹。她面無表情地坐著,但又似乎有一種祥寧的錯覺。
多美的新娘。黑子呆呆地望著她和很久很久,這一刻,他是多么渴望擁她入懷,可是,他卻要逼著自己放開她。
“兮黛…”他走過來,“你走吧,走吧。去找到那個男子,永遠都不要回來。”
“什么?!”兮黛站起身來。
“兮黛,你記住。現在馬上離開,再也不要踏入這里,若被族長找到,也要拼死反抗,千萬不能讓她帶回來!”
“黑子…”兮黛說不清是驚是喜,還是夢。
“兮黛,我沒告訴你…。”他低著頭,猶豫了一會兒,“我…從小就喜歡你,是愛情那樣的喜歡。我不是突然想,是想了好久好久,都沒有勇氣說。”他一把抱住她,幾乎快要哭出來。“你不要討厭我,更不要疏遠我。我連死都不怕,就怕你這樣對我。對不起,對不起。”
“黑子,我沒有怪你。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什么了,讓你這么難過。
“兮黛,去找他吧。你們一起走,永遠都不要回來。”
“那你們呢?你們什么時候離開這里?”
“我們…”黑子三心二意的晃了晃頭,“若不成親了,就要離開了,很快就會離開。”
兮黛蒙的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從抽屜里拿出那個紅色水晶鈴。“你拿著這個,等你們出谷了,搖一搖鈴聯系我。我安頓好了再來找你們。”塞到他手里。
“這是我跟凌修的同心鈴,我們寸步不離的拿著它。你肯定可以找到我們的。”
同心鈴…
“原來,你們連這等信物都有了…”黑子望著這小小的鈴鐺,怔怔的發了一會兒神。眼里是數不盡的酸澀。
“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在他凝神失望之際,女人已經跑到里屋,刷刷刷的換下婚服,利索的收拾行囊。
“黑子,我在外邊的世界等你,一定要給我消息。”她收拾行李的速度倒是快,一眨眼便背著袋子,立在門口了。
她回頭感激的笑。
“謝謝你。”
謝謝兩個字,說的還是那樣倉促。黑子強撐著鎮靜目送她離開,看著她匆匆說完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她將巨大的婚服袍子扔了下來,就像拋下一個束縛似的,一點留念都沒有,絕情極了,可能是還期盼著安頓下來后的重逢吧。可是兮黛,此生便是最后一次相見了,你留下一個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那拐角處。留下一個新郎,看著打亂的婚服,嫁飾,和眾人憤怒疑惑驚恐的眼光,留下一個孤獨凄涼的新郎,一個即將死去的新郎,一個懦弱無能的新郎。
但是,只要你幸福就好了。只要你逃脫掉那可怕的宿命就好了,我沒有族長那樣高尚,在愛你與責任面前,可以看得如此分明,我只能選擇愛你。這是我的私心,是我的一廂情愿,是我沖動必將帶來的后果。我只希望那個快樂的兮黛還能繼續快樂著,只要你還能記得我陪伴過你的兒時時光,就好了。
女媧娘娘,兮黛不屬于你給的這一卦,她只屬于她自己。